1.
禁足令解除那日,盛绪并未如外界预料般急于重返朝堂,或是安抚东宫后院那些形同虚设的妃嫔。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动用了几乎整个东宫私库,在京郊一处僻静山麓,买下大片荒地。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无人知晓太子意欲何为。
首到一座肃穆的石碑林拔地而起。
没有华丽的雕饰,没有歌功颂德的铭文,只有一块块粗粝的青石,上面用最朴素的刻痕,记录着一个个地名和数字:
“琉国,浔阳郡,亡三万七千六百余口。”
“琉国,牧云关,亡一万九千二百余口。”
“琉国,王畿之地,亡不计其数。”
每一组数字背后,都是尸山血海,石碑群中央,是一座更高的无字碑,碑前设一长明青铜鼎,日夜焚烧着安息的香料。
这里,是盛绪为琉国遇难百姓建立的纪念坛。
他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很多年前,在琉宫那棵玉兰树下,还是质子的他和小公主安南,曾有过一次幼稚却郑重的约定。
“阿绪,”少女折下一枝玉兰,“你说,为什么国君们一吵架,死的就是老百姓呢?”
他答不上来。
“我们以后要是能做主,”她将玉兰递给他,“能不能答应彼此,就算不得己要打仗,也绝不拿百姓当筹码?他们是无辜的。”
他接过花,郑重点头:“好。我答应你。”
可他食言了。
大盛的铁骑踏破琉国时,军报上冷冰冰的“歼敌多少”“屠城几何”,背后是他曾发誓要保护的、活生生的人。
他曾试图劝阻,却人微言轻,后来他掌权,那些参与屠城的将领,他一个个记在心里,搜集罪证,欲将其绳之以法,却终究,迟了。
这纪念坛,是他无声的忏悔,是对亡魂的告慰,更是对那个他负了的少女,一个迟到的、苍白无力的交代。
他知道安南最在意什么,她或许恨他,恨大盛皇室,但她最深的痛,一定是为国殇,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子民。
果然,当他将身体未愈的安南小心翼翼抱到纪念坛前时,她望着那一片沉默的石碑林,望着中央那缕为无数无主亡魂升起的青烟,整个人都僵住了。
没有言语,没有哭声,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瞬间湿透了衣襟,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全靠盛绪支撑着。
盛绪心如刀绞,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对不起,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至少,让他们有个被记住的地方...”
安南将脸深深埋进他胸膛,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有几分是真。
皇帝得知此事后,在御书房砸了最心爱的砚台。
“妇人之仁!愚蠢至极!”龙颜震怒,“他是大盛太子!却去纪念敌国亡魂?!这让那些战死的大盛将士如何瞑目?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皇室!”
立刻有言官上奏,痛斥太子“不分敌我”“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然而,消息传到民间,风向却截然不同。
百姓们茶余饭后,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子爷自己掏腰包,给琉国死人立碑了!”
“唉,说到底,打仗死的都是咱老百姓...太子爷这是仁心啊!”
“比起那些只知道抢军功的将军,太子殿下心里装着的是苍生...”
尤其是那些有亲人战死沙场、或是曾被战争波及的家庭,更是感同身受,太子的口碑,在底层民众中悄然攀升。
盛绪对此置若罔闻,他只是在每次下朝后,都会独自策马去纪念坛,有时枯坐半日,有时只是添一炷香。
他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祭奠那份被他背弃的承诺,和那个他永远失去的少女。
而他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离开,总会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暗处走出,静静伫立在无字碑前。
安南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上面仿佛还能感受到无数亡魂的哭嚎。
盛绪,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整个大盛皇室,用血来祭奠。
2.
时光流逝,并未冲淡盛绪对安南的执念,反而像陈年的酒,愈发浓烈蚀骨。
而偏殿里那个拥有相似容颜的女子,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与无尽折磨的源头。
她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时而将他推入云端,时而将他踹入地狱。
有时,她是“安南”。
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她竟独自坐在院中的玉兰树下,那棵树是盛绪仿琉宫旧景移栽的。
她未施粉黛,一身素衣,指尖轻轻拨弄着残败的花瓣,侧影孤单而清冷。
盛绪远远看见,心跳骤停,那场景,那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琉宫里那个望着落花出神的少女。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不敢惊动。
她却仿佛早有察觉,轻声开口,吟诵的是一句琉国古老的悼亡诗,声音空灵而哀伤:“玉兰落尽春无色,故国魂归月影寒。”
盛绪瞬间红了眼眶,这首诗,是安南在琉国一位老将军战死时,曾含泪念过的。
“南儿...”他无意识地喃喃,几乎要相信是魂魄入梦。
她缓缓回头,眼中盛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痛苦与怀念,泪光莹然:“殿下也记得这诗么?奴家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她垂下眼,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她若还在,见这玉兰,定会伤心。”
那一刻,盛绪几乎要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你就是她,你就是我的南儿。
可下一刻,她又变回“柳叶”。
当他情难自禁,握住她的手,想从她身上汲取更多慰藉时,她却突然破涕为笑,顺势软倒在他怀里,指尖暧昧地划着他的胸膛,声音甜腻得发嗲:
“殿下,怎又看着奴家发呆?是不是又想那位公主了?”她红唇,故作醋意,“奴家可不依,殿下如今怀里抱的可是柳儿。”说着,竟要仰头去吻他。
所有的氛围瞬间破碎。
盛绪推开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媚俗、行为轻浮的女子,失落和厌恶涌上心头。
不是她,安南绝不会如此,安南是高山雪莲,是月下清泉,岂会这般自甘轻贱?
“滚开!”
她却像是被吓到,立刻跪地哭泣,肩膀耸动,好不可怜:“殿下恕罪!奴家只是...只是太羡慕那位公主了...羡慕她能得殿下如此长久的惦念...奴家只是...也想得殿下一点点怜爱...”
她哭得真情实感,仿佛刚才那个媚眼如丝的女子只是幻觉。
盛绪看着她跪地哭泣的模样,心又软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他竟对着一个替身发泄怒火?他竟渴望从一个风尘女子身上寻找安南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肮脏又可笑。
有时,她在他深情凝望时,突然“无意”间露出青楼习气。
比如用娇滴滴的声音讨论珠宝胭脂的价钱;比如抱怨宫中规矩繁琐,怀念醉春风的“自由”;甚至有一次,她竟将盛绪珍藏的、安南曾经把玩过的一块古玉,失手摔在地上,然后惊慌失措地跺脚:“哎呀!这破石头肯定不值几个钱吧?殿下莫气,奴家赔您更好的!”
看着那碎裂的玉石,再看看她那张写满世俗和愚蠢的脸,盛绪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裂了。
他心中的“安南”,被一次次的“柳叶”言行反复凌迟、玷污、摧毁,那个纯洁、骄傲、聪慧的少女形象,渐渐被蒙上风尘的阴影,变得模糊不堪。
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
朝臣们发现,太子殿下虽然处理政务依旧精准,但眼神却愈发冰冷空洞,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依然会去偏殿,依然会看着那张脸出神,他既渴望从那相似的面容上找到慰藉,又恐惧看到那副皮囊下截然不同的灵魂。
而安南,冷眼旁观着他的痛苦。
看着他因思念而憔悴,因幻灭而挣扎。
很好,盛绪。
我要你永远活在失去她的痛苦里,更要你永远记住,是你亲手,将属于她的回忆,一点一点,毁掉的。
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画着与故人相似的眉眼。
镜中人,是她,也不是她。
是复仇的厉鬼,披着故人的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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