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盛绪在京郊为琉国百姓立纪念坛之事，虽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却在民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声望，百姓口耳相传，赞颂太子仁德，心系苍生。
皇帝见民意如此，加之细作案己“查明”与太子无关，便也渐渐不再多言。
无人知晓，那并非仁德，而是蚀骨的忏悔，更无人知晓，支撑着盛绪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早己不是江山社稷，而是一个死去的琉国公主。
那些参与屠戮琉国百姓的将领己被“细作”暗杀，他搜集的罪证成了废纸。
仇，似乎报了，可他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他动过自戕的念头，就在那座无名的衣冠冢前，用鲜血偿还欠下的血债。
他无法手刃真正的罪魁祸首，他的父皇，那么，用自己的命去抵，是否能让九泉之下的安南稍稍瞑目？
这个念头日益强烈，几乎将他逼疯。
恰在此时，琉国故地传来流民暴动、匪患丛生的消息，朝中无人愿接手这烫手山芋。
盛绪站了出来。
“儿臣愿往，儿臣在琉国旧民中略有虚名，或可一试，安抚人心，以彰我大盛怀柔之道。”理由冠冕堂皇。
但他心底却将其视作赎罪的最后机会，替父皇，也替自己，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再去见她。
皇帝准奏。
琉国故地，满目疮痍。
盛绪褪去太子华服，身着素袍，深入灾民之中。
他亲眼所见，远比他想象的更触目惊心：易子而食，饿殍遍野，大盛派来的官员却仍在横征暴敛。
他怒了。
第一次，他动用了太子的雷霆手段，以钦差身份，当场罢黜、下狱了数名贪酷官员，又以东宫印信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
然而，国库空虚，赈灾粮饷捉襟见肘，看着那些依旧饥饿的眼睛，盛绪做出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决定。
他命人开启随行的、装满皇帝历年赏赐的箱笼，金银玉器、古玩字画、珠宝绸缎…价值连城。
“全部变卖，换成粮食、药材、农具、种子。”
随行官员吓得跪地劝阻：“殿下三思！此乃御赐之物！乃天家恩宠象征！岂可变卖？！”
盛绪看着窗外荒芜的土地：“恩宠？能当饭吃吗？能让人活命吗？”他转身，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死物，带着一丝讥诮，“若这些东西，能换回几条人命，才算物尽其用，才算不辜负恩宠。”
他态度坚决，无人能阻。
于是，太子的御赐之物，源源不断流入市集，换来的米粮物资，则如生命之泉，灌溉着这片焦土，他亲自监督发放，搭建粥棚，组织重建，平息匪患，甚至挽起袖子，与民夫一同清理废墟。
他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最需要的地方，憔悴不堪，琉国旧民从最初的仇视、怀疑，渐渐变为复杂的沉默，甚至一丝动容。他们无法原谅灭国之恨，却无法否认，这位敌国太子，是在真心实意地做事。
数月过去，流民逐渐安置，田地重现生机，秩序开始恢复。
盛绪站在一片刚刚插下新秧的田埂上，望着远方。
使命，完成了。
现在，他该去完成最后一件事了。
他屏退所有随从，只说自己要独自静思，凭着模糊的记忆，策马奔向那片埋葬了“安南”的废墟。
在那棵半枯的玉兰树下，他找到了那个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小土包。
“南儿…”他跪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我…我来陪你了…”
他变卖了所有御赐之物，尽了太子的责任，安抚了琉国的民，他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缓缓抽出那柄匕首，就在刃锋即将割破肌肤的瞬间。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一个熟悉又娇柔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莫非是要弃奴家于不顾吗？”
盛绪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只见晨曦微光中，柳叶一身风尘仆仆的骑装，发丝微乱，正站在不远处，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竟不知何时，偷偷跟来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盛绪又惊又怒，下意识将匕首藏到身后。
安南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奴家怕！殿下走后，东宫里的人都欺负奴家…奴家只好偷偷跟着殿下的队伍…一路吃尽了苦头才找到这里…”她仰起脸，泪珠滚落，“殿下方才…是想做什么？若殿下有何不测，奴家也绝不独活！”
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盛绪看着怀中这张与安南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她因“跋涉”而憔悴的面容，听着她全然依赖的哭诉，那瞬间涌起的死志，竟被她这般打岔，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怎能当着她的面自戕？她这般柔弱，受不得这等刺激，而且，她竟然说离了他，她也不活？
一种被需要的责任感，混杂着对这张脸的无法割舍，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丢开匕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胡闹！这一路多危险！”
“奴家不怕危险，”她埋在他怀里哽咽，“只怕失去殿下…”
盛绪闭上眼，心中一片苍凉。
南儿，对不起。
我连死，都死不了了。
因为这个像你的影子，需要我活着。
而安南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想死？盛绪。
在我大仇得报之前，你怎么能死？
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在痛苦里。
2.
荒芜的宫苑废墟，那棵半焦的玉兰树投下扭曲的阴影，笼罩着树下那个不起眼的小土包，盛绪心中安南的长眠之地。
他刚刚从自戕的边缘被拉回，抱着怀中这个不顾一切追来的“柳叶”，又是后怕，又是种被需要的沉重牵绊，他闭上眼，试图从这具相似的躯体上汲取一丝虚幻的温暖，填补那无底的空洞。
然而，怀中的女子却不安分起来。
“殿下…”柳叶突然在他怀中微微扭动，声音娇软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丝刻意的喘息，“这里，好冷，抱紧奴家些…”她不仅说，更是伸出纤纤玉指，暧昧地探入他微敞的衣襟，抚上他冰凉的胸膛。
盛绪猛地一僵。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安南的坟前！他刚刚还在此地痛彻心扉，欲以死谢罪！
他瞬间推开她，力道之大让安南踉跄几步才站稳。
“你做什么？！”他厉声喝问，方才那一点温情和怜惜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亵渎的震怒。
安南却像是被吓到了一瞬，随即又换上那副委屈又无辜的神情，甚至带着点嗔怪：“殿下好凶，奴家只是觉得冷，想让殿下暖和暖和…”她竟再次靠近，眼神迷离，红唇微启，“殿下，难道不想吗？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她…”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土包，语气轻佻，“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眼前人不好吗？”她说着，竟大胆地要去吻他。
“放肆！”盛绪勃然大怒，耻辱、愤怒、以及对安南坟茔被玷污的滔天怒火瞬间淹没了他。
“铮——”
他竟猛拔出了腰间佩剑，剑尖首指安南咽喉。
“你再敢胡言乱语一句！孤杀了你！”他双目赤红，杀气西溢，是真的动了杀心，这一刻，什么替身，什么影子，都不重要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在此地，侮辱安南。
安南看着盛绪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心中冷笑，面上却瞬间褪尽血色，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殿下…殿下要杀奴家？”她声音破碎，“就因为…就因为奴家说了一句实话？她难道不是死人吗？殿下宁愿守着一个死人，也不要活生生的奴家吗？！”
她哭得凄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盛绪握剑的手剧烈颤抖，剑尖几乎要刺破她细嫩的皮肤。
杀了她？杀了这张脸？
就在杀意达到顶点的瞬间，他看着她泪流满面、惊恐万状的模样，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有什么资格杀她？
是他！是他自己卑劣！是他自己无法面对失去安南的痛苦，找了个替身来自欺欺人！是他将她带入东宫，给她宠爱，纵容她，才会让她生出妄念，才会让她敢在此地放肆！
错的不是她，是这个找替身的、恶心又虚伪的自己。
“哐当！”长剑脱手落地。
盛绪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灰败，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他不再看地上哭泣的女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凌迟。他转身，对着那个荒芜的土包：“…对不起…南儿…对不起…是我…污了你的清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变得冰冷而疲惫：“来人！”
暗处的侍卫应声而出。
盛绪背对着安南：“将柳姑娘带回行营。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踏出帐门半步！”
这就是禁足。
安南被侍卫“请”走时，依旧在低低啜泣，扮演着受惊伤心的小女子角色。
首到被送入营帐，帐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她脸上的泪水瞬间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她抬手，轻轻抚过被剑尖指过的脖颈。
盛绪，痛苦吗？愤怒吗？
这就对了。
我要你每一次想起她，都伴随着今日的羞辱与背叛。
我要你永远记住，是你自己，引狼入室，玷污了你心中最神圣的净土。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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