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銮的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官道上,太子车驾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盛绪闭目靠在车壁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
自那日坟茔冲突后,他便再未与同车的“柳叶”说过一句话,甚至避免看向她,仿佛她是一件碰碎了的、提醒着他自身卑劣的瓷器。
安南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眉顺眼,仿佛真的知错了,只是偶尔用那双与故人极其相似的眼眸,偷偷觑他一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委屈。
车队行至一处山涧,流水淙淙,微风拂过车帘。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拨弦声响起。
叮咚…叮咚…
像是无意间的试音,零散不成调。
盛绪并未在意。
然而,几下零音之后,那琴音却渐渐连贯起来,汇成一支旋律简单、却异常熟悉哀婉的曲调。
那调子,那调子。
盛绪睁开眼。
那是琉国民间流传的一首小调,名为《望归》,歌词讲述的是妻子等待远征的丈夫归来,望眼欲穿,旋律并不复杂,却带着琉国特有的苍凉和缠绵。
而安南,最爱这首曲子。
她曾说:“这曲子里的等待,虽有哀伤,却总有盼头。阿绪,我们以后不要分离,便不用尝这等待之苦。”
当年在琉宫,她常常抱着琵琶,为他轻轻哼唱,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记忆。
此刻,这曲子竟从“柳叶”的指尖流泻而出。
虽然技法似乎有些生疏,偶尔还有错音,但那独特的韵味,那几乎刻入他骨子里的旋律。
盛绪死死盯着对面垂首拨弦的女子,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怎么会?一个青楼出身的罪奴,怎么可能知道这首几乎失传的琉国小调?还弹奏得带有安南的神韵。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首曲子?”
安南抬起头,眼神纯净又无辜:“殿下…奴家、奴家只是随手拨弄…这曲子…有什么不对吗?”她怯生生地补充,“是…是以前在醉春风时,听一个南来的客商哼过几句…觉得好听,就记下了…”
醉春风的客商?随口哼唱?就能记住并还原到这种程度?
盛绪根本不信!那客商难道还能哼出安南独有的弹奏习惯和韵味不成?
连日来的精神折磨,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探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厉色:“说!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你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像她?像到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落泪,甚至如今,连她最爱的曲子都会。
安南吃痛,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挣扎着:“殿下!您弄疼奴家了!奴家就是柳叶啊…殿下您怎么了?一首曲子而己…”
“一首曲子而己?!”盛绪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将她甩开,自己却因情绪过于激动而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车壁上。
他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看清内里真正的魂魄。
“你到底是谁…是谁…”他喃喃着,乞求她承认,又恐惧她承认。
安南揉着发红的手腕,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委屈至极:“殿下…您是不是又想起那位公主了?奴家…奴家真的只是无意中学到的…若殿下不喜欢,奴家再也不弹了…求殿下别这样吓奴家…”
她哭得伤心欲绝,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和惊吓。
看着她这副全然无辜、娇弱不堪的模样,盛绪脑中一片混乱。
是巧合吗?还是…还是他自己真的疯了?因为太过思念,所以看谁都像她,听什么都像她的声音?
他无法判断了,这个女子,就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谜团,时而给他希望,时而又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
他再也无法在这密闭的车厢里,对着这张脸,多待一刻。
“停车!”他暴喝一声。
马车骤停。
盛绪看也不看车内哭泣的女子,猛地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牵马来!”
侍卫慌忙牵过坐骑,盛绪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骏马嘶鸣着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和剧痛。
车厢内,安南缓缓止住了哭声。
她拿起方才弹奏的琵琶,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嘲弄的冷嗤。
盛绪,这就受不了了吗?
好戏,还在后头呢。
2.
回到东宫,盛绪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柳叶”禁足于偏殿。
旨意冰冷,不带一丝情绪:“无孤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她亦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然而,送往偏殿的用度却依旧是最好的,绫罗绸缎、珍馐美食、名贵药材…源源不断,甚至比以往更精细,仿佛那华美的殿宇成了一只镶金嵌玉的笼子,里面关着一只他既无法面对、又舍不得苛待的金丝雀。
安南对此安之若素。
她甚至颇为享受这份“清静”,无人打扰,正好便于她暗中行事,她依旧扮演着柔弱伤心的模样,对着送东西的宫人落泪,问“殿下何时才愿见奴家”,转身却对着铜镜冷笑。
盛绪不再见她,他将自己投入无尽的政务和酒精之中。
太子妃张梦瑶和其他几位妃嫔,眼见那“狐媚子”终于失宠被关,欣喜若狂,以为机会来了,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往太子跟前凑。
今日太子妃亲手炖了参汤,明日李良娣绣了精致的香囊,后日王承徽“偶遇”于花园亭中抚琴。
然而,盛绪的反应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
参汤原封不动地退回;香囊被随手赏给太监;“偶遇”时,他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仿佛眼前盛装打扮的美人只是空气。
尤其是对太子妃张梦瑶,他的厌恶几乎毫不掩饰。
每每她借着正妃身份前来请示或关怀,他总是眉头紧锁,语气不耐,三两句话便打发她走,若她敢提及半分“柳叶”或试图吹枕边风,他的眼神能冷得将她冻僵。
他忘不了,是谁差点在诏狱里要了“柳叶”的命,尽管那或许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他顶罪。更忘不了,这桩婚姻本身,就是对他和安南约定的背叛。
东宫的后宅,仿佛被一场无形的寒流席卷,虽依旧锦绣繁华,却无半点暖意。
夜幕降临,才是盛绪最难熬的时刻。
他越来越频繁地饮酒,不是宴饮,而是独酌。
在书房,在那间设了无名牌位的小佛堂,甚至就在偏殿外的廊下,隔着门窗,听着里面隐约的动静,一杯接一杯地灌下烈酒。
只有酒精麻痹了神经,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解脱”。
而这份解脱,是走入有她的梦境。
梦里,没有国仇家恨,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替身疑云。
梦里,他还是琉宫里那个卑微却快乐的质子,她还是那个会偷偷给他送点心、会挡在他身前呵斥恶奴的小公主。
梦里,阳光总是很好,玉兰花开得正盛,她笑着叫他“阿绪”,声音清脆如山泉。
她会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冲出来保护他:“不准你们欺负他!”
她会在他生病时,偷偷熬了药,笨手笨脚地喂他,明明自己怕苦,却还哄他:“阿绪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珍藏心底的细微往事,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格外清晰生动。
而梦里的他,总是抓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忏悔:“南儿,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做到…我毁了约定…我害死了好多人…”
梦中的安南有时会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悲伤,有时则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拍拍他的头,说:“没关系,阿绪。”
可越是这样的“原谅”,他醒来后便越是痛苦,胃里因酗酒而灼烧般的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那是梦,是假的,真正的安南,若泉下有知,只会恨他入骨。
可他依旧沉溺于此,仿佛饮鸩止渴。
只有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他才能短暂地触碰那道早己逝去的光,才能得到片刻虚假的救赎。
东宫的夜,因此总是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无尽的哀伤。
太子妃等人试图劝诫,却只换来他更深的厌烦和驱逐。
他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只有酒精和幻梦的囚笼里,外面的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出不来了。
而偏殿中的安南,偶尔能闻到随风飘来的酒气,听到深夜压抑的咳嗽声。
她只是漠然地转身,熄灭烛火,陷入属于自己的、充满仇恨与谋划的黑暗之中。
他痛苦他的,她筹划她的,互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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