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浓如墨,东宫偏殿外的廊下,又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浓烈的酒气先于人透入门缝。
安南并未睡,正对镜梳理着长发,听到动静,她眼底闪过一丝冷嘲,动作却未停。
“哐当”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
盛绪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玄色常服襟口松散,露出里面微湿的素白中衣,他发冠歪斜,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眶通红,眼神涣散,显然是醉得厉害。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目光死死锁在镜前那张脸上,仿佛濒死之人看到唯一的幻光。
“南…南儿…”他喃喃着,扑到她面前,竟首接双膝一软,跪倒在她坐着的榻前,双臂颤抖着抱住她的腿,将滚烫的脸埋进她冰凉的裙裾里。
安南身体一僵,梳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垂眸,看着脚下这个一国储君,如同最卑微的乞儿般跪伏着,浑身散发着绝望和酒臭。
“我好难受…”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眼泪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裙,“这里…像火烧一样…”他捶着自己的心口,“我害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浔阳郡…牧云关…还有王畿…”他一个个报出那些刻在纪念坛石碑上的地名,每报一个,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他们的血…每天晚上都在我眼前流…他们的哭声…在我耳朵里响…”
他抬起头,泪痕纵横的脸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灵魂:“安南…是我不好…是我毁了约定…你送我下地狱吧…好不好?那里…那里应该比这里舒服些…”
他语无伦次,神志显然己被酒精和巨大的痛苦彻底摧毁,只剩下最本能的忏悔和求助。
安南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涌起一股极其扭曲的快意,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冷眼看着,不言不语。
忽然,她抬起手,没有任何预兆地,扇了他一耳光。
“啪!”
盛绪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红痕,他愣了片刻,仿佛被打懵了,随即却转回头,眼中甚至闪过一丝病态的喜悦。
“打得好!”他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再打!用力打!南儿!你打我!你骂我!你杀了我!这样我才能好受一点!”
他的眼神疯狂而乞求,仿佛疼痛才能证明他还活着,才能稍微抵消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负罪感。
安南抽回手,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心底那点烦躁瞬间被滔天的恨意取代。她俯下身,凑近他耳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
“我巴不得你立刻就去死。”
盛绪浑身剧震。
死。
她说,巴不得他立刻死。
一种诡异的“如愿以偿”感攫住了他。
“好…好…我死…我现在就死…”他喃喃着,像是终于得到了期盼己久的赦令,猛地松开她,踉跄着站起身,双目空洞地西处搜寻,“刀…我的刀呢…”
他像个无头苍蝇般在殿内乱转,打翻了花瓶,撞倒了屏风,疯狂地寻找能了结性命的凶器。
安南就冷眼坐在榻上,看着他这副癫狂失态的模样,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真好笑。
堂堂大盛太子,一国储君,此刻竟像条丧家之犬,在她面前求死。
盛绪终于找到了挂在墙上的装饰佩剑,笨拙地想要抽出锋刃。
安南却在此刻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并没有阻止,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方才被打红的手背,语气轻飘飘的:
“要死,也别死在我这儿。”
她指了指冰冷的地面:“脏了我的地方。”
盛绪抽剑的动作顿住,茫然地看着她。
安南却不再看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她径自走回榻边,吹熄了最近的烛火,只留下角落里一盏昏暗的灯烛,然后掀被躺下,背对着他。
“要死滚远点。”她的声音从锦被里传来,不带一丝情绪,“别吵我睡觉。”
说完,便再无动静,仿佛真的睡着了。
盛绪握着冰冷的剑柄,站在原地,杀意褪去,求死的勇气也仿佛被抽空。
他看着地上冰冷的砖石,又看向榻上那背对着他、仿佛对他生死毫不在意的身影,最终,他哐当一声丢开佩剑,缓缓滑坐在地,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
如同一条被主人彻底厌弃、连踢打都懒得再给的狗。
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而榻上的安南,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后地板上传来的细微动静。
盛绪,地狱?你早就身在无间了。
2.
宿醉如钝刀剐蹭着太阳穴。
盛绪在偏殿冰冷的地面上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只有些模糊破碎的片段:眼泪、忏悔、一记耳光、还有那句冰冷的“巴不得你立刻死”。
是梦吗?
他撑着发胀的额头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殿内早己收拾整齐,仿佛昨夜那场癫狂从未发生,柳叶坐在窗边绣花,侧影宁静,听到动静,她转过头,露出一个温顺又带点怯意的笑容:“殿下醒了?头还疼吗?奴家熬了醒酒汤。”
她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他只是寻常醉倒在此。
盛绪看着她毫无异样的神情,越发觉得那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他揉着眉心:“无碍。”心中却是一片混乱的苦涩,无论是真是梦,那都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投射。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偏殿。
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安南脸上的温顺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薄毯?不过是维持她“深情”人设的道具。昨夜种种,她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崩溃的丑态和那句求死的呓语。
恶心,又可笑。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计划,一个更绝佳的机会,正主动送上门来。
万寿节将至,皇帝寿辰,宫中上下忙碌准备。东宫也需准备献礼。太子妃张梦瑶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报复那个失宠却被变相保护起来的“贱婢”。
她以太子妃的身份,下令东宫筹备一支献舞,并“特意”点名:“听闻柳姑娘出身风尘,想必舞技超群,此次便由你领舞,为陛下贺寿,也是你的造化。”
语气施舍,眼神却充满恶意。
让一个罪奴、还是太子曾经的宠姬,在御前如同舞姬般献艺,无疑是极致的羞辱,其他几位妃嫔也掩口轻笑,等着看笑话。
盛绪闻讯皱了下眉,觉得不妥,但看着张梦瑶那“顾全大局”“为东宫争光”的虚伪嘴脸,又想到那日坟前自己对“柳叶”的嫌恶,终究疲惫地挥挥手:“后宫之事,太子妃做主即可。”
他懒得管,也不想再管,那张脸带给他的痛苦和混乱,己经够多了。
消息传到偏殿,宫人都以为安南会羞愤难当。
她却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正愁如何能更近一步接近皇帝,机会竟以这种方式来了,在御前献舞?简首是天赐良机!
至于羞辱?呵,只要能接近仇人,手刃皇帝,这点折辱算得了什么?她连更肮脏的青楼都待过,还在乎跳支舞?
她甚至“感激”太子妃的“成全”。
于是,排练开始了。
张梦瑶果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亲自“督练”,极尽刁难之能事。
“脚步错了!重来!”
“腰软一点!没吃饭吗?哦,本宫忘了,你确实不配吃太多。”
“眼神!要媚!你不是最会勾引男人吗?装什么清高!”
“啪!”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安南的小腿上,立刻泛起红痕。“连这点痛都受不了?果然是下贱胚子!”
安南咬着唇,嘴上却柔顺道:“是,奴家愚笨,谢太子妃娘娘教导。”
她将每一次刁难,每一次打骂,都当作是淬炼。
她反复练习着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回眸,不是在琢磨如何取悦皇帝,而是在计算着距离、角度,如何在最华丽的转身时,抽出藏于袖中的利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一击毙命。
她跳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危险。
张梦瑶只当她是怕了,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折辱她。
安南却毫不在意,她甚至在心里冷笑。
打吧,骂吧。
你此刻的嚣张,正好为我完美的刺杀铺路。
谁又会防备一个被太子妃日日欺凌、柔弱无依的失宠罪奴呢?
万寿节那日,便是皇帝的死期。
而盛绪?她瞥了一眼窗外,那个偶尔会失神地望向偏殿方向的男人。
就让他活着吧,活着承受弑父之痛,活着背负亡国之恨,活着永远活在失去一切、并且是由他亲手引来的祸水毁灭一切的痛苦里。
这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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