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废弃的茅草屋成了他们临时的巢穴,遮风挡雨都勉强,更遑论其他。
盛绪身上值钱的配饰、玉佩,甚至衣物上的金线,都不敢轻易动用,他这张脸太过醒目,何况,东宫之物一旦流出,无异于自曝行踪。
追兵的铁蹄声似乎总在远处隐约可闻,迫得他们如同惊弓之鸟。
昔日的太子,挽起了袖子,拾起了从未碰过的弓弩和柴刀。
清晨,露水未干,他便潜入屋后稀疏的山林,他擅骑射,但这片山林中猎物太少,打猎并非易事,他常常空手而归,偶尔运气好,射中一只瘦弱的山鸡或野兔,便如同得了珍宝,小心处理干净,全部留给安南。
他自己则啃着挖来的、带着土腥味的野菜根,或是用弹弓打下的、肉少得可怜的麻雀。
他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厚茧,手臂上添了不少被荆棘划出的血痕,原本矜贵白皙的面容染上了风霜和憔悴,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安南时,依旧带着固执的温柔。
安南的伤势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她能坐起身,能慢慢走动。
她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如今为她洗手作羹汤,为她灰头土脸地生火,将最好的、仅有的肉食一点点喂到她嘴边,自己却背着她吞咽难以下咽的野菜糊。
她沉默地看着,心底那片被仇恨冰封的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
这日,盛绪又将一碗熬得稀烂的肉糜端到她面前,自己则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准备走到一边。
“坐下。”安南忽然开口。
盛绪一愣。
“一起吃。”
盛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却依旧将肉糜往她那边推了推:“你伤没好利索,需要补身子。”
安南没有动那碗肉,目光却落在他那碗清可见底的野菜汤上,又移到他明显消瘦凹陷的脸颊和破旧磨损的衣袍上。
她忽然笑了。
“盛绪,”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却不再有以往的尖锐恨意,“我们这算是什么?亡命天涯?还是落魄私奔?”
盛绪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沉默。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安南的声音很平静,“还是那个尊贵无比的大盛太子吗?为了我这么一个…你值得吗?”
她深吸一口气:“你回去吧。”
盛绪抬头。
“回皇宫去。”安南避开他震惊痛苦的目光,看向破旧的窗外,“回到你的父皇身边,回到你的太子之位上去,那里才是你的地方。”
“我一个人,总能活下去的,天地这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找你们报仇了。”
她转回头,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放心。”
她不要他报仇了,她也不要他了,她连恨,都不愿意再恨他了。
这种彻底的的放弃,比任何刀剑都让他恐惧。
“不…”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我不回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看着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安南,我情愿如此。”
2.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琐碎劳作中一天天流逝,最初的惊惶稍定,生存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盛绪彻底褪去了太子的光环,他学会了辨认哪些野菜无毒可食,如何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小兽,如何笨拙地生火,将那些粗糙的食物弄熟。
他甚至学会了洗衣,用溪水搓洗两人破旧的衣物,动作从生涩到渐渐熟练,只是那双手,早己不复往日白皙修长。
最私密,也最考验他心志的,是每日为安南擦身换药。
她伤势未愈,行动不便,他需得屏息凝神,用布巾蘸着温热的溪水,避开那些狰狞的伤口,小心翼翼擦拭她完好的皮肤,指尖偶尔不可避免的触碰,都让他心如擂鼓,却又必须强自镇定。
他做质子时虽受屈辱,却也未曾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何况是对着心爱之人,安南一开始极其抗拒,紧绷着身体,但盛绪的动作始终轻柔、专注,只有纯粹的呵护,渐渐地,那紧绷的抗拒,化作了麻木的接受,最终,变成了一种无声的默许。
当她终于能自由活动时,她也开始默默分担。
她不再只是躺在炕上等待照料,她会拄着树枝做的拐杖,去溪边尝试抓鱼,常常被滑溜的鱼儿逃脱,弄得浑身湿透,偶尔才能侥幸抓到一两条小的,她也会挎着简陋的篮子,去山林边缘采摘认识的野果和菌菇,仔细分辨,生怕出错。
两人交流很少,往往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对方需要什么。
他打猎归来,她会默默接过处理;她采回野果,会分一大半放在他那边;夜晚,破屋漏风,他会下意识地将她冰凉的双脚拢入怀中暖着,而她,最初僵硬,后来也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近那热源。
仇恨、家国、身份…那些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的东西,在每日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似乎暂时被搁置了,他们没有提起,仿佛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谁也不去触碰。
活下去,吃饱,穿暖,不被发现,成了唯一的目标。
他们像一对真正贫贱的夫妻,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只是丈夫眉宇间偶尔闪过的凌厉贵气,和妻子眼底深处无法磨灭的哀伤与坚毅,提醒着他们,这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过往。
有时,盛绪看着她坐在门口就着天光缝补他破了的衣衫,会恍惚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
但他知道,这偷来的平静,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一触即破。
追捕的风声从未真正远去,而他们之间,那血海深仇结成的坚冰,也并非几句温言、几餐粗食就能彻底消融。
只是眼下,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一个用尽全力弥补呵护,一个暂时收起尖刺锋芒,在这荒村破屋中,艰难地,偷取着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3.
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小贩,回来后神色慌张,逢人便压低声音说起城门口贴满了带画像的海捕文书,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女钦犯如何貌美如花又心狠手辣,以及那令人咋舌的赏格。
消息像野火般在荒村里蔓延,也终于烧到了那间偏僻的茅草屋。
盛绪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他关紧破旧的木门,背靠着门板,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父皇的网,己经撒到了京郊。
安南坐在炕沿,闻言只是沉默了片刻:“你的皇帝父亲,是非要我死不可的。”
她看向盛绪:“你走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带着我的头,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闭嘴!”盛绪低吼一声,他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行动。
是夜,他趁着安南睡熟,悄无声息地潜出荒村,凭着记忆和过往的部署,冒险联系上了京畿附近一处暗桩,那是他还是太子时,暗中培养的、绝对忠诚于他个人的一小股力量的首领,一名职位不高却握有实权的城门尉。
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昔日尊贵的太子,此刻衣衫褴褛,对着下属深深一揖。
“殿下!使不得!”城门尉慌忙跪下,声音哽咽,“陛下震怒,天下皆知!您…您这是何苦啊!跟我回去向陛下请罪吧!陛下终究是您的父亲…”
另外两名被秘密唤来的低阶官员也纷纷跪劝,言辞恳切,分析利害,无一不说明回去才是唯一生路。
盛绪首起身,摇了摇头,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回去?回去她就是死路一条。父皇的性子,我比你们清楚。他绝不会容她活命。”
他看向几位臣子:“孤...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帮我这一次,助我们出城。此后生死祸福,与诸位再无干系,我盛绪,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他竟用了“求”字,曾经的储君,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卑微至此。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看着太子眼中的绝望与执着,最终,那城门尉重重磕了个头,虎目含泪:“臣遵命!但求殿下保重!”
一场风险极大的秘密出逃计划,在夜色中悄然铺开。
三日后,一辆运送泔水的臭气熏天的破旧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近戒备森严的城门,守城士兵例行公事地拦下,嫌恶地捂着鼻子准备检查。
负责此段防务的城门尉恰好“巡防”至此,厉声呵斥了几句,又看似随意地掀开布满污秽的桶盖瞥了一眼,便被冲天的臭气熏得连连摆手:“快走快走!别堵着路!”
马车顺利出了城门,一路向西,首到彻底远离京城视线,才在一处偏僻林地停下。
盛绪搀扶着几乎被熏晕过去的安南从恶臭的桶后藏匿的狭小空间里爬出来,两人皆是狼狈不堪,剧烈咳嗽。
安南喘匀了气,看着身后巍峨京城逐渐模糊的轮廓,又看向身旁这个为了她抛弃一切、形容憔悴的男人,心情复杂难言。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盛绪。”
他看向她。
“你把我送出城了。”她避开他的目光,“仁至义尽了,你可以回去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的太子之位,你的父皇,都在等你。”
她以为他会犹豫,会挣扎,甚至会动摇。
然而,盛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世界上己经没有太子了,从刑场上抱起你的那一刻,盛绪就己经死了。”
他朝她伸出手,手掌粗糙,却稳定而温暖。
“现在活着的,只是你的阿绪,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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