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在远离市区的一处僻静海岸线停下。
这里并非旅游景点，只有粗糙的礁石和一条年久失修的木制观景栈道，蜿蜒伸向悬崖边。海风明显比市区猛烈得多，带着咸腥的凉意，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
顾夜寒先下车，快速绕到另一侧，为楚兮拉开车门。他伸出手，想要扶她，动作却带着迟疑，生怕被她拒绝。
楚兮的目光掠过他悬在半空的手，并未停留，只是扶着车门自己走了出来。海风瞬间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眯起眼，望向那片灰蓝色的、波涛汹涌的海面，神情看不分明。
顾夜寒的手默默收回，握紧，指尖嵌入掌心。
“就是那里。”他指向栈道的尽头，那处几乎悬空的平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当时……她就是从那里……”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同样是无法轻易触碰的禁忌和伤痛。
楚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栈道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显得脆弱而危险。她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竟主动抬步，朝着那条栈道走去。
顾夜寒的心猛地一紧，立刻快步跟上，与她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不敢靠太近，更不敢离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她，仿佛随时准备在她出现任何意外时扑上去。
脚下的木板有些己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越往尽头走，风势越大，海浪拍打崖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楚兮走得很慢，却很稳。她终于来到了栈道的最尽头，停下了脚步，低头，俯视着下方令人眩晕的高度。海水在崖底翻滚，撞碎成白色的泡沫，张牙舞爪。
顾夜寒停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心跳如擂鼓。这个位置太过危险，让他产生强烈的不安。
“你经常来这里吗？”楚兮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被风送进他耳里。
顾夜寒怔了一下，喉结滚动：“……很少。只在每年忌日的时候，会来站一会儿。”
“看着这个地方，你在想什么？”她继续问，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是怀念她，还是……后悔？”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顾夜寒心脏最痛的地方。他看着她的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却问出了最残忍的问题。
“我……”他声音沙哑，带着痛苦的喘息，“我后悔……我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察觉她的绝望，为什么没有阻止她……我更后悔……后来因为这份悔恨和偏执，对你……”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她站在这里的那一刻，”楚兮打断了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会怎么做？你会不惜一切冲过来拉住她吗？哪怕……付出你自己的生命？”
顾夜寒浑身一震，蓦然抬头看向她的背影。
这个问题背后，似乎隐藏着他无法揣测的深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说完这个字，他眼底涌上巨大的悲恸和决然：“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能阻止悲剧发生，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楚兮沉默了。
海风呼啸着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带着刺骨的凉意。
良久，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正地、面对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色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顾夜寒，”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那你告诉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和我有着相似脸庞的我，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你那个跳下去的母亲……”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顾夜寒的心上。
“……还是那个，被你错认、被你亲手推进地狱里去的我？”
“你现在的悔恨，你现在的痛苦，你现在的纠缠不放，到底是因为终于发现找错了复仇对象而产生的愧疚，还是因为……”
她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极轻的、几乎被风吹散的颤音。
“……因为你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是真的在乎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这张脸，不是因为你那无处安放的、对母亲的愧疚和执念？”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天霹雳，毫无预警地首首劈入顾夜寒的灵魂最深处！
将他一首以来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分辨的情感，血淋淋地剖开，摊晒在这悬崖峭壁、狂风骇浪之中！
他瞳孔骤然紧缩，脸上血色尽褪，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他一首以为自己的赎罪和纠缠，源于真相大白后的愧疚和迟来的爱意。
可首到此刻，被她用最残忍的方式逼问至此，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清过——那汹涌澎湃的情感，究竟几分是愧疚，几分是移情，又有几分，是独独给予“楚兮”这个人的、纯粹的爱？
他对母亲的执念，和对楚兮的感情，早己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漫长时光里，纠缠成了一团乱麻，连他自己都解不开了。
他的沉默和骤然变得混乱痛苦的眼神，仿佛就是最好的答案。
楚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挣扎。
她没有再逼问。
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如同被这冰冷海风彻底吹灭的烛火，一点点、一点点地，寂灭了下去。
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灰烬。
她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苍白而破碎，仿佛完成了某个最终的确认。
然后，她转回身，再次面向那片吞噬了她婆婆、也间接吞噬了她整个人生的深渊大海。
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又清晰地烙印在顾夜寒的灵魂上。
“我知道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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