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碗浓得化不开的墨。
林寻站在自家院中，晚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他那颗因一碗牛肉面而温热起来的心，重新变得冷静而锋利。
首接去找那个城卫军小队长？
念头刚起，就被他掐灭了。
太蠢。
那块木牌是白家的底气，也是一个陷阱。自己就这么拿着它找上门去，无异于一只兔子，挥舞着狼的牙齿去跟狼谈判，只会被撕得粉碎。对方大可以给他扣一个“伪造信物，意图栽赃”的罪名，到时候，林家连最后这处遮风避雨的宅子都保不住。
对付一张网，不能用蛮力去扯，那只会让自己被缠得更紧。
得用巧劲。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胖子身上“借”来的钱袋上。
与那块充满“交易”与“阴谋”气息的木牌不同，这个钱袋上附着的因果线，要“干净”得多。除了那根连接着胖子本人的线，另一根若有若无，带着“恐惧”与“亏欠”的线，像一根游丝，飘向了城南的方向。
一个被逼无奈的打手，远比一个同流合污的官吏，更容易出现破绽。
林寻将木牌重新揣好，掂了掂那个钱袋，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云坠城很大。
北城富，南城贫。
林寻穿过寂静的街道，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被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取代。空气中富贵人家的熏香，也变成了潮湿的霉味和穷苦人家的薪柴气息。
这里的光线更暗，巷子更窄，仿佛连月光都不愿过多地洒下。
他像一只习惯了黑夜的猫，无声无息地穿行。视野中，那根纤细的、指向城南的因果线，便是他唯一的路标。
它带着一个走投无路之人的绝望，和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愧疚。
线头的尽头，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块，像老头嘴里漏风的牙。墙壁上，雨水冲刷的痕迹画出了一道道地图般丑陋的纹路。
林寻没有靠近，只是隐在街角的阴影里，静静地观察着。
屋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将一个瘦小的影子投在破旧的窗纸上。伴随着光影晃动的，还有一阵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的精神力微微凝聚，视线仿佛穿透了那薄薄的窗纸。
他“看”到了。
屋里，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老妇人。她身上那根代表“生命”的线，己经黯淡到了极点，上面爬满了蜘蛛网般的灰色“病气”。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正端着一碗水，笨拙地喂着她。
小女孩的身上，缠绕着“饥饿”与“恐惧”的线。
而整间屋子，都被一股浓重的、名为“绝望”的黑气笼罩着。
那个胖子钱袋上的“亏欠”之线，正紧紧地连在病倒的老妇人身上。而那股“恐惧”之线，则指向了不远处另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城南最大的地下钱庄，“利滚利”。
原来如此。
林寻心中瞬间了然。
那个满脸横肉，为虎作伥的胖子，不是白家的忠犬，他只是另一头更凶恶的豺狼的猎物。他为白家做事，不过是为了从虎口里抠出点肉，去填狼的肚子。
这根线，不是死结。
是活扣。
林寻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换上了一副略带憨厚和急切的神情。他走到那扇破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笃，笃，笃。”
屋内的咳嗽声和人影都顿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小女孩那张沾着灰尘、满是警惕的小脸露了出来。
“你……你找谁？”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从里面数出二十几枚铜钱，不由分说地就往小女孩手里塞。
这钱，本就是那胖子的。物归原主，林寻没有半分心疼。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捧着那堆沉甸甸的铜钱，不知所措。
床上的老妇人挣扎着撑起身子，虚弱地问道：“是……是大壮的朋友吗？”
他特意在“白家”两个字上加了点音量。
“白家……”老妇人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盼，也有更深的忧虑。
“是啊，”林寻顺势叹了口气，像是随口抱怨，“不过说真的，白家那活儿也不好干。给的赏钱少不说，还净是些得罪人的差事。就说今天吧，为了点小事，差点跟城卫军的李队长那边起了冲突，张大哥也是倒霉，夹在中间受气。”
他这番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像是在为朋友抱不平，却又不动声色地将“赏钱少”、“得罪人”、“城卫军李队长”这几个信息，像钉子一样，楔进了这对母女的心里。
小女孩不懂这些，但老妇人却听懂了。她活了大半辈子，知道这些话里的分量。
“小哥……谢谢你。也……也替我谢谢大壮。”老妇人喘着气说。
“大娘您客气了！钱送到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张大哥还在等我回话呢！”林寻说完，也不等对方再问，转身就快步离开，很快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得很干脆，不留一丝痕迹。
只留下那间破屋里，一捧能救急的铜钱，和一个充满了怀疑与不安的念头。
他知道，那个小女孩一定会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她的哥哥，那个叫张大壮的胖子。
而一个本就因债务而恐惧，因母亲的病而愧疚的人，在得知自己的“饭碗”不仅不稳固，还可能随时引火烧身时，他会怎么想？
他会开始怀疑，会开始害怕，会开始为自己找后路。
一根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那么卡在喉咙里。
这，就够了。
林寻走在回归的路上，心情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他没有去见白浩天，也没有去闯城卫军的门，他只是去探望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病人。
但白家那张看似牢不可破的大网上，己经被他用这根看不见的鱼刺，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等风来。
等那条被他拨动了的因果线，引发它应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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