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
张大壮拖着一条几乎要断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城南那片贫民窟。
他不是被林寻打的，是被白浩天手下那两个家丁踹的。理由是“办事不力”。
他不敢还手，甚至不敢喊疼。
推开自家那扇一碰就要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霉味钻进鼻子。妹妹小丫正趴在床边打盹，娘亲的呼吸声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哥……”小丫被惊醒，揉着眼睛，看到他脸上的淤青和一身的狼狈，吓得缩了一下。
“哥没事。”张大壮咧了咧嘴，想笑，却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哥，今天……今天有个小哥哥来过了。”小丫想起什么，献宝似的从枕头下捧出一堆铜钱，“他说是你的朋友，给你送工钱来的！”
张大壮看着那堆铜钱，愣住了。
工钱？白浩天那个吝啬鬼，会这么好心？
“他还说什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小丫歪着头，努力回忆着：“他说……白家的活儿不好干，得罪人，赏钱还少。还说……你们今天差点跟城卫军的李队长的人打起来了。”
张大壮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
他猛地看向床上的母亲，老妇人正睁着眼，浑浊的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忧虑。
那个少年，根本不是什么朋友！他是在警告自己！
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一路爬上后脑勺。
他张大壮，就是个混迹在市井里的泼皮，烂命一条。他敢打敢拼，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老娘换救命的药钱，为了还上“利滚利”钱庄那笔要命的债吗？
白家，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得罪人？他得罪的还少吗？
赏钱少？为了这几十个铜板，他差点把命搭进去！
最要命的是……城卫军李队长！
他只是个泼皮，白家和李队长那是神仙打架，他夹在中间，就是那个被随手碾死的蚂蚁！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娘的药不能断，“利滚利”那边的催债鬼今天就要上门了！
一股混杂着绝望和疯狂的血气涌上头顶，张大壮那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做出了一个最首接、也最愚蠢的决定。
他要去找白浩天！
他要把这活儿的风险说清楚！得加钱！必须加钱！
悦来茶楼。
云坠城里最顶级的销金窟之一。
白浩天正搂着两个衣着清凉的歌姬，听着小曲儿，喝着顶级的雨前龙井。昨晚在赌坊丢的面子，似乎己经被这靡靡之音和温柔乡给抚平了。
在他看来，林寻那点小伎俩，不过是垂死挣扎。至于张大壮那几个废物，回头再找人教训一顿就是了。
三天后，百草堂就是他白家的囊中之物。到那时，他要让林寻跪在自己面前，学狗叫。
想到得意处，他端起茶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粗鲁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白……白公子！”
白浩天不悦地皱起眉头，抬头看去，只见张大壮那个蠢货，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雅间的门口，满脸的伤痕配上他那身破烂衣裳，与这富丽堂皇的茶楼格格不入，像一锅精心熬制的好汤里，掉进了一颗硕大的老鼠屎。
“滚出去！谁让你来这儿的？”白浩天厉声喝道，觉得在美人面前丢了份。
“白公子！我有要紧事跟您说！”张大壮急了，也顾不上礼数，几步就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汗臭味和血腥味，让那两个歌姬都嫌恶地捂住了鼻子。
“白公子，这活儿……风险太大了！”张大壮压低了声音，但因为焦急，听起来还是又尖又响，“那林寻邪门得很！而且……而且这事还牵扯到了城卫军的李队长！您给的那点钱，不够！根本不够兄弟们拿命去拼啊！”
白浩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最忌讳的，就是“李队长”这三个字被人当众提起。
这事是他们白家和李队长私底下的交易，见不得光！张大壮这个蠢货，居然敢在这里嚷嚷？
“闭嘴！”白浩天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本公子谈条件？”
“白公子，我……”
“来人！”白浩天己经失去了耐心，“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公子拖出去，打断他的腿！”
门口的两个白家家丁立刻冲了进来。
“你不能打我！我……我这是在替李队长办事！你打了我，李队长那边你怎么交代！”
全场，死寂。
二楼所有的茶客，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这个小小的雅间。
白家？
李队长？
这两个名字组合在一起，信息量可就太大了。
白浩天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看着张大壮那张又蠢又惊恐的脸，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冲动。
而就在几十步开外，靠窗的一个角落里。
林寻正慢悠悠地端着一杯最便宜的粗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不是来喝茶的。
他是来“观戏”的。
在他的视野里，白浩天头顶那根代表“得意”的红线，瞬间被一股代表“暴怒”和“惊慌”的黑气所笼罩。而张大壮身上，那根代表“恐惧”的线，己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更有趣的是，他看到一根原本只是和白家虚虚连着的，代表“合作”的线，正在从城西卫军营地的方向，飞快地变得黯淡、冰冷。
那条线，属于李队长。
林寻嘴角微微上翘，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状似无意地抬起脚，轻轻勾了一下旁边路过的小二的脚踝。
“哎哟！”
小二惊呼一声，手中的托盘顿时失去平衡，一整壶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正好朝着白浩天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家丁泼了过去。
“啊——！”
两个家丁被烫得鬼哭狼嚎，场面瞬间乱成一锅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那句要命的话，转移到了这场闹剧上。但那句话，却己经像一颗种子，种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一声威严的喝问从楼下传来。
一个穿着城卫军小队长服饰，腰悬佩刀，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混乱的中心，那个满脸是伤的泼皮，和脸色煞白的白家二公子。
来人，正是李队长。
真是……巧啊。
林寻心想。当然，这“巧合”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早就“看”到，李队长有午后来悦来茶楼喝“霸王茶”的习惯。
李队长的脸色很难看。
他听到了。
刚才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白浩天，眼神冰冷得像刀子。而白浩天在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吓得一个哆嗦，差点瘫倒在地。
完了。
“光天化日，聚众斗殴，成何体统！”李队长声色俱厉地喝道，“把这个寻衅滋事的泼皮，还有这几个打人的家丁，全都给我带回衙门！”
他又看了一眼白浩天，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白公子，这里是茶楼，不是你家后院。要是管不好你的人，我不介意帮你管管。”
说完，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白浩天留下。
城卫军的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将还在惨叫的家丁和己经吓傻了的张大壮全都铐上带走。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白浩天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围茶客们那些若有若无的、充满玩味和鄙夷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他和李队长的私下交易，被这个蠢货当众捅了出来。李队长为了自保，必然会和他，和白家划清界限。
那张用来对付林家的网，最重要的一个节点……断了。
林寻将杯中最后一口粗茶喝完，放下几枚铜板，施施然地起身离去。
路过白浩天身边时，他甚至还停下脚步，像个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白大少，跟你说过，火气不要那么大。看，出事了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白浩天那张比死了爹还难看的脸，悠哉悠哉地走下了楼。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林寻眯起眼睛，他能清晰地“看”到，原本死死缠绕在自家“百草堂”上的那根粗大黑线，此刻，己经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虽然依旧危险，但……不再是死局。
他只用了一颗微不足道的老鼠屎，就搅坏了白家精心熬制的一锅汤。
接下来，就该轮到“百草堂”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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