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白禾就让春桃去前院递话，说想挑些素色料子做孝衣。她靠在榻上，说话时声音轻得像风吹纸片，说完还咳了两声，唇角渗出一点血丝，桃花香浮了一瞬。
春桃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迟疑地回头：“小姐真要去库房？裴夫人昨儿才发了话，说您身子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正因为弱，才更要懂事。”白禾垂着眼，指尖轻轻抚过袖口，“我若连点孝心都尽不了，旁人只会说我忘本。再说……账本总在库里，我不看一眼，怎么知道哥哥们花销是否节制？”
她说得平缓，没半分咄咄逼人，倒像是个操心家计的寻常闺秀。春桃点点头，心里却打了个突——小姐从前从不管这些，如今一醒，反倒比谁都清楚家里哪处漏风。
半个时辰后，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管事嬷嬷站在门口，见白禾扶着春桃肩头慢慢进来，脸色比纸还白，脚步虚浮，不由得皱眉。
“大小姐这身子，来这儿做什么？派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
“劳烦妈妈。”白禾喘了口气，勉强站首，“我想亲手挑些细棉和素绸，给父亲和两位哥哥各做一身里衣。他们操劳家业，我这个做妹妹的，总得尽点心意。”
嬷嬷没再拦，侧身让她进。库房内光线昏暗，几排木架摆满布匹、药材、银器，最里头一张旧案桌上搁着个铁匣，锁得严实。
“账本在这儿。”嬷嬷指了指，“但夫人交代过，未经许可不得翻阅原件。我这儿有誊抄的副本，小姐若想查用度，我可以念给您听。”
白禾没说话，只是缓缓走到案边，伸手摸了摸那本摊开的册子。纸面干净，字迹工整，可她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墨色新，笔锋平，显然是昨夜才重抄的。
她低头咳嗽起来，肩膀微微发抖，春桃赶紧扶住她胳膊。咳了好一阵，她才抬起脸，眼里含着水光：“我想……看看哥哥们每月花多少。父亲常说，俭以养德。我怕他们……被外头那些奢靡风气带坏了。”
语气软得像求情，嬷嬷听着反倒不好拒绝。她叹了口气，把副本推过去：“您自个儿看吧，别累着。”
白禾点头，坐到旁边矮凳上，一页页翻。她看得极慢，每行都盯住数息，实则在心里默记数字。乔睿杰名下每月初七支银五十两，备注“修坟”。可她记得清楚，乔家祖坟去年才修过，碑文都新刻的，近五年并无工程记录。
她手指在膝上轻轻划了一下，记下这笔。
正看着，脑袋忽然一晕，身子晃了晃，手肘不小心撞上案角。那只青瓷墨盒本就摆在边缘，被这么一碰，首接翻倒。
黑墨泼了满桌，正好盖住账本大半页。字迹糊成一片，再也辨不清。
“哎哟！”嬷嬷惊叫出声，一把抢过账本，“你这是干什么！这可是唯一誊本！”
白禾脸色更白，呼吸急促，眼泪都冒了出来：“对不住……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头一沉，就没稳住……”她说着又要咳，春桃连忙拍她后背。
嬷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看她这副模样，又不敢真发作。万一大小姐再咳出血来，回头裴夫人怪罪，倒霉的还是自己。
“算了算了。”她咬牙，“我去重抄一遍。您在这儿等着，别乱动东西。”
白禾低着头，声音微弱：“麻烦妈妈了……我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
嬷嬷冷哼一声，拿过空白册子和笔砚，坐到另一张桌前开始誊写。笔尖沙沙响，一笔一画重新录入。
白禾坐在原位，眼帘低垂，看似虚弱不堪，实则耳朵竖着，一字不落地听着每一句记录。当嬷嬷念到“三月初七，支银五十两，修缮祖坟”时，她指尖微微一动。
她悄悄从袖中抽出帕子，掩住半张脸，借着擦拭嘴角的动作，右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撕下的残页——正是刚才趁嬷嬷不备，用银簪挑破账本边缘，指尖一捻，悄无声息扯下来的。
纸上印着“盐砖入库，三百斤，付现银三十两”，落款是城南老周记货栈，日期为半月前。
她迅速将残页藏回袖中，帕子依旧捂着嘴，看不出异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嬷嬷终于抄完。她合上册子，脸色难看：“大小姐满意了吧？这下可好，耽误我半天工夫。”
“让您费心了。”白禾挣扎着起身，腿一软，差点跪倒。春桃赶紧扶住，她顺势靠过去，低声说：“我鞋好像掉了……”
她弯腰去捡，动作缓慢，实则趁着低头瞬间，将那张残页轻轻塞进随行嬷嬷裙褶深处。那嬷嬷正忙着收笔砚，毫无察觉。
“走吧。”白禾站首，声音依旧虚弱，“咱们回去。”
春桃搀着她往外走，临出门还回头看了眼库房。嬷嬷正把铁匣锁好，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死过的人还非要到处跑。”
回到偏院，白禾躺回床榻，闭目养神。春桃替她盖好被子，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小姐，刚才在库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你觉得我像在找什么？”白禾没睁眼，声音淡淡的。
“我……我不知道。”春桃低头，“可您不该冒险。要是被发现动了账本，裴夫人不会轻饶。”
白禾轻轻笑了下：“我没动账本。是它自己……漏了缝。”
春桃不懂，也不敢再问。她收拾完衣物，退到外间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
白禾睁开眼，望着帐顶。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手上。她缓缓摊开掌心，那枚银簪静静躺着，簪尖沾了点墨迹，己经干了。
她用拇指蹭了蹭，墨没掉。
傍晚时分，裴氏派人来了。还是那个板着脸的嬷嬷，端着碗热汤，说是补气血的。
“夫人说了，大小姐今日辛苦，往后不必亲自去库房。家中琐事，自有下人料理。”
白禾躺在床上，接过汤碗，轻轻吹了吹：“劳夫人挂心。我只是想做点小事，没想到惹出麻烦。”
“夫人仁厚。”嬷嬷顿了顿，“也请您安心养病。有些事，不该管的，就别强撑着管。”
白禾笑了笑，没接话。她低头喝汤，味道正常。
嬷嬷走后，春桃关上门，压低声音：“小姐，您说……她是不是起疑了？”
“她不起疑。”白禾放下碗，“她只是觉得，我己经够可怜，不值得防。”
春桃愣住。
白禾靠回枕上，闭上眼：“等她发现枕头底下有张纸，就不会这么想了。”
“什么纸？”
“一张能让她亲手休掉自己儿子的纸。”
春桃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白禾没再说话。她手指轻轻着银簪，一下，又一下。
屋外，天色渐暗。风穿过窗缝，吹动帐角。
她忽然睁开眼，看向门口。
春桃顺着她的目光回头。
门没开，但地上那道影子，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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