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祠堂外的风还在刮，供桌下那碗打翻的姜汤己经凉透，浮在汤面上的红晕凝成细丝，缠着几片碎瓷。春桃站在廊下，手里攥着空碗，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门内，白禾由两个老嬷嬷扶着进来，脚步虚浮，像是随时会倒。她穿着月白襦裙，披帛被晨风吹得贴在臂上，发间只插一支素银钗，唇色淡得几乎不见血色。
乔睿杰跪在香案前，右臂用布条草草裹着，血又渗了出来，顺着指尖滴到青砖上。他抬头看见白禾，眼里猛地窜起火光。
“就是她！”他嘶吼，声音劈了，“昨夜我亲眼看见她窗上画了蝙蝠！是她约山匪来府里接头！我本想去抓现行，反被她刺伤！你们都被她骗了！”
白禾没动，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抬手掩住嘴。再摊开时，指尖沾了点红，她不动声色地在帕子上擦了。
乔父坐在主位，脸色阴沉。他昨夜己搜出信纸、匕首、蒙汗药，心里早有定论，可当着祖宗牌位，还得走个过场。
“你有何话说？”他看向白禾。
白禾缓缓上前一步，站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哥哥昨夜持刀闯房，伤在右臂内侧，伤口朝内，是自下而上所刺。若他是捉奸，为何不从正门入？为何带？为何翻窗？”
她顿了顿，抬手一指乔睿杰的手臂：“请父亲验伤。再命人取我床帐碎片与染血帕子来——血迹方位、深浅、溅射方向，皆与此处吻合。”
春桃立刻呈上物证。一块撕下的帐角，几点暗红梅花状血痕；一方素帕，中央一团指头大的血渍。
乔父接过，眯眼细看，又让身边老管家比对乔睿杰伤口高度与角度，片刻后，脸色更沉。
“这……确实是自卫所致。”老管家低声说。
乔睿杰急了：“胡说！她可以事先沾血！她一向装病博怜！你们看看她，咳血都带着香气，哪有病人这样？她根本就是妖女！”
白禾不恼，反而笑了笑，那笑轻得像风吹纱帘。她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托在掌心：“此物昨夜藏于哥哥书房暗格，背面刻‘李’字。我遗物中另有一半，纹路相合，血痕相连。”
她将玉佩递上：“父亲若不信，可命人比对笔迹。这‘李’字，与哥哥平日写字风格一致。”
乔父接过玉佩，眉头越皱越紧。他认得这玉，是当年李家公子与乔家议亲时送的信物，后来不了了之。怎会出现在自己儿子书房？
“还有这个。”白禾又取出一页纸，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私盐契约残页，写明每月三百斤，换银五百两。落款‘鹞’字，与昨夜搜出信条笔迹相同。”
她将纸呈上：“账本或许能改，但这墨迹未干，重写之人手抖留痕，库房记账小厮尚在，一问便知。”
乔睿杰脸色变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那是我贴身收藏！你进我书房偷的！”
白禾轻轻摇头：“哥哥忘了？昨夜你是翻窗而来。我又何须进你书房？”
她这话一出，满堂静了一瞬。
乔睿杰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白禾没看他，只转向乔父，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女儿不敢妄断亲弟。但私盐走私，通敌犯法，若真由乔家子弟所为，岂非辱没列祖列宗？求父亲彻查，还乔氏清名。”
乔父盯着那页残纸，手指微微发颤。他想起前些日子官府追查城南私盐案，闹得沸沸扬扬，原来祸根竟在自家。
“来人！”他猛然拍案，“封锁府门！所有账册文书不得移动！库房、西跨院、少爷书房，全部封存！任何人敢销毁证据，当场杖毙！”
两名家丁应声而入，首奔西院。
乔睿杰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爹……爹！我是您亲儿子啊！她一个病秧子，装神弄鬼，您真要信她？”
白禾仍跪着，低垂着眼，像是不忍听。可她袖中的手，正慢慢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压下那一丝快意。
门边忽有动静。
裴氏冲了进来，发髻微乱，九鸾步摇晃得厉害。她扑到乔父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臂：“老爷！不能查啊！睿儿再糊涂，也是您亲骨肉！那丫头整日咳血，脑子不清，定是被人蛊惑了！您看她拿的这些，哪件不是能栽赃的？”
她转头瞪向白禾：“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半夜三更去搜弟弟书房？还留着带血的帕子？你不觉得羞耻吗？”
白禾终于抬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得不像个病人：“继母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进哥哥书房。”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可昨夜哥哥也没经我同意，就闯进我的卧房，还带了刀和药。礼法规矩，他坏了多少？”
裴氏语塞。
白禾继续道：“若说羞耻，哥哥昨夜翻墙踩塌花架，被老仆亲眼所见。账本重写时手抖，墨迹叠了三层。这些，都是府里人看得见的。比起躲在背后烧账灭迹的人，谁更该羞？”
裴氏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
她袖中藏着一页烧焦的账册残片，指尖正死死掐着它。
没人看见。
乔父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儿子、妻子、女儿，最后落在祖宗牌位上。
“乔氏立族百年，从无奸盗之事。”他声音低沉，“今日若纵容私盐，明日便是谋逆。查！必须查到底！”
他挥手：“乔睿杰暂押偏院，软禁候审。裴氏回房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出。”
家丁上前，架起乔睿杰。
他挣扎着回头，眼睛赤红：“白禾！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白禾没答话，只是慢慢站起身，在嬷嬷搀扶下转身往外走。
经过裴氏身边时，她脚步微顿，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听见：“继母，昨夜送去的姜汤，哥哥没喝完。汤底那圈红，像是胭脂化开的。您说，会不会有人偷偷往里加了什么？”
裴氏浑身一震，猛地扭头看她。
白禾己经走了几步，桃红披帛在风里轻轻一荡，像一缕烟。
她没回头，手却悄悄摸了摸发髻——那支素银钗下，藏着一小撮粉末，是从香炉灰里刮出来的。昨夜她撒进炉心的，不止是魅香。
廊道长而冷清，风从尽头吹来，卷着落叶。
白禾走得很慢，像是体力不支。可她每一步都踩在砖缝正中，稳得没有丝毫晃动。
春桃小跑着追上来：“小姐，咱们回房吗？”
白禾摇头：“去正院门口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她望着远处，“一个总在厨房送点心的人。”
她话音未落，拐角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鹅黄衣裙的身影提着食盒，正朝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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