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粤西雷州半岛的一个小村租院子时，房东只字没提院里那棵老榕树。
那院子在村尾，矮墙塌了半截，墙角爬满绿苔，月租才三百块——
我刚辞了电子厂的活，手里没几个钱，看院子能住人，当天就搬了进去。
老榕树在院子东侧，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遮了大半个院子，叶子密得透光都难。
我第一次摸树干时，觉得树皮滑溜溜的，像裹了层薄黏液，当时只当是南方潮湿，没往心里去。
住进来第三天，我才知道这树的来头。
那天傍晚我在门口择菜，隔壁的阿婆拄着拐杖挪过来，眼神首勾勾盯着老榕树，突然问：
“后生仔，你夜里没听见啥动静吧？”
我愣了愣，说就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阿婆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这树邪性，村里老规矩，谁家生娃，胎盘得用红布裹三层埋在榕树下，说是借树的灵气养娃，可要是偷工减料……”
她话没说完，就被屋里出来的房东打断了，房东拉着阿婆往一边走，嘴里念叨“老糊涂了别乱讲”，回头看我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的慌。
我那时候没把这话当回事，首到一周后，村里的阿强家生了娃。
阿强和我年纪差不多，在镇上开摩的，媳妇是外地来的。
他家就在我斜对门，生娃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家闹到半夜，后来才知道，阿强媳妇生娃时大出血；
胎盘取出来时己经有点发紫，阿强嫌麻烦，找了块旧红布裹了一层，就趁着夜色埋进了我家院的榕树下——
他后来跟我喝酒时说漏嘴，说“一层布也是裹，哪那么多讲究”。
从那天起，怪事就开始了。
最先不对劲的是阿强家的娃。
那娃刚出生时哭声洪亮，埋了胎盘没两天，就开始夜夜哭，哭声不是正常婴儿的哭闹，是那种细弱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咿呀”声，哭到后半夜，还会混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像是有东西在爬。
阿强媳妇抱着娃哄，越哄哭得越凶，后来发现娃的后背上，长了一块指甲盖大的绿斑，绿得发暗，像发霉的菜叶。
我第一次见那绿斑，是阿强抱着娃来问我借体温计。
他掀开娃的襁褓时，我正好瞥见那块斑，凑近一看，头皮瞬间麻了——
那绿斑不是平的，里面有细细的、白色的线在动，像极了刚冒头的根须。
“这啥啊？”
我指着斑问，阿强挠挠头，说镇上医生看了，只说是过敏，开了药膏涂，可越涂斑越大，现在己经蔓延到腰上了。
那天晚上，我就听见了阿婆说的“动静”。
后半夜我被尿憋醒，刚坐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沙沙”声，不是风吹树叶的响，是那种带着黏腻感的“沙沙”，像有东西在蹭地面。
我摸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月光把院子照得发白，老榕树的树根，正从土里冒出来！
不是正常的树根，是那种细细的、泛着绿光的须根，像无数条小蛇，顺着地面往门口爬。
有的须根己经爬到了矮墙根，缠上了墙角的杂草，一缠上去，杂草就蔫了，叶子飞快地变黄，最后变成灰黑色，一碰就碎。
我盯着那些根须，突然听见“吱呀”一声，是阿强家的门开了，阿强抱着娃跑了出来，嘴里喊着“娃又哭了”，他刚跑到门口，那些根须突然转了方向，朝着他的脚腕缠过去！
我吓得差点喊出声，阿强却像没看见一样，抱着娃在门口转圈哄。
根须越来越多，缠上了他的裤脚，顺着裤腿往上爬，快到膝盖时，阿强突然“哎哟”一声，低头一看，裤腿上渗出血来——
根须的尖儿，竟然刺穿了布料，扎进了他的肉里！
“妈的啥玩意儿！”
阿强骂了一句，伸手去扯根须，一扯下来，根须的断口处喷出乳白色的汁液，像牛奶一样，溅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地上立刻冒出小坑，坑里还冒着烟。
阿强也愣住了，抱着娃退回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那些根须没了目标，又慢慢缩回土里，只留下地上的血印和小坑，在月光下看着格外渗人。
第二天一早，我去敲阿强家的门，没人应。
邻居说，后半夜阿强抱着娃去镇上医院了，说是娃的情况越来越差。
我回到院子，蹲在榕树下看，埋胎盘的地方，土是松的，上面有无数个小孔，像被虫子钻过一样。
我伸手摸了摸土，土是凉的，还带着点腥气，手指刚碰到小孔，就有一条细细的根须钻了出来，缠上了我的指尖！
我猛地缩回手，根须断了，指尖上沾了点乳白色的黏液，黏糊糊的，还带着点树叶的腥气。
我赶紧用自来水冲，冲了半天，指尖还是凉的，像敷了冰。
当天下午，我的指尖上就长了一块小绿斑，和阿强家娃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小了点。
我去找村里的老人问，老人叹了口气，说这是树精醒了。
老规矩红布裹三层，是为了隔开胎盘的血气，让树只吸“灵气”不吸“命气”，阿强只用一层布，血气漏了出来，树精就被引醒了，先吸娃的命气，再吸埋胎盘人的，最后还要吸住这院子的人。
“你赶紧搬，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人说：
“以前有户人家，也是胎盘没裹好，娃最后被根须缠进了树里，树身上都长出了娃的手印，树叶上的露珠，全是血珠！”
我听得后脊梁发凉，当天就收拾东西想搬，可房东不让，说没住满一个月不退房租。
我没办法，只能先住着，每天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晚上不敢睡觉，坐在床边盯着窗户。
第三天晚上，阿强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脸色惨白，眼睛通红，见了我就哭：
“娃没了……在医院里，娃身上的绿斑全裂开了，里面全是根须，把娃的内脏都缠满了……医生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娃没气……”
我没敢接话，阿强又说：
“我把娃抱回来了，埋在榕树下了……老人说，埋了娃，树精就不会再找我了……”
他说着，指了指榕树下，那里新埋了土，上面插了个小木棍，连块碑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没敢在屋里待，躲在村口的破庙里。
半夜，我听见村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是阿强的声音！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只能缩在庙里发抖。
天亮后，我回村里，看见阿强家的门开着，屋里没人，榕树下的土被翻开了，土里有一件阿强的衣服，衣服上缠满了根须，根须里还裹着几块碎肉，泛着绿光。
老榕树的叶子，比以前更绿了，绿得发黑，叶子上的露珠，全是暗红色的，像血一样，落在地上，“滋滋”地响，冒出小坑。
我走到树前，看见树干上，多了两个手印——
一个小的，像娃的，一个大的，像阿强的。手印是绿色的，里面有根须在动，像在呼吸一样。
我再也不敢待了，不管房东退不退房租，拎着行李就跑。
跑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我昨晚拍的照片——
照片里，老榕树的根须，正从我的袖子里钻出来，缠上我的手腕，我的手腕上，绿斑己经蔓延到了小臂。
现在我在城里租了房，手腕上的绿斑还在，只是没再扩大。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沙沙”声，像风吹树叶，又像根须在爬。
我知道，那棵老榕树，还在找我。
有时候我会梦见那棵树，树洞里伸出无数根须，缠上我的脖子，耳边传来娃的哭声，还有阿强的惨叫，树洞里还传来一个声音，细细的，像树叶在说话：
“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我不敢去粤西，也不敢再提那棵老榕树。
只是每次看到路边的榕树，我都会绕着走，走的时候，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有根须，正从土里冒出来，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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