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潍坊城郊租的院子，紧挨着一片废弃的风筝作坊。
那院子月租两百五，是我在电子厂干了三个月才咬牙租下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离市区远，能图个清静。
作坊的墙皮早就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门口堆着几捆发霉的竹篾，风一吹，“哗啦”作响，像有人在背后筛沙子。
最显眼的是作坊深处那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院子里，槐花开的时候，香味浓得发腻，闻久了头晕。
住进来的第一个月，我就发现这院子不对劲。
每到深夜，总能听见“嗡嗡”的声音，不是蚊子叫，是那种细线高速摩擦空气的“嗡——”，时远时近，有时候在院墙外，有时候就在槐树枝上。
我打着手电出去看，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竹篾的“哗啦”声，和那股越来越浓的槐花香。
首到那天，我在作坊的角落发现了它。
那是个下雨天，我躲雨时一脚踩进烂泥里，被一块木板绊倒。
木板掀开，底下是个积满黑水的地窖，水里泡着个东西——是个风筝。
不是普通的风筝，是个用皮革做的风筝，形状像只巨大的乌鸦，翅膀展开有一人多高。
皮革的颜色是暗沉的肉色，上面还带着细密的纹路，像极了……皮肤。
风筝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黑洞里嵌着两颗黑珠子，正对着我“看”。
我伸手想把它捞出来，手指刚碰到皮革，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像是摸到了冻了三天的尸块。
更恶心的是，皮革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黏液，闻起来有股福尔马林和腐烂树叶混合的臭味。
“谁把这玩意儿扔这儿了？”
我骂了一句，正想把它拖出来烧掉，住在隔壁的老周过来了。
老周是个瘸子，在附近收废品，见我拿着那风筝，脸一下就白了：
“你……你赶紧扔了！这是人皮风筝！”
人皮风筝？
我愣了一下。
老周压低声音，说这作坊以前是个姓魏的风筝艺人开的，魏艺人手艺好，但为人邪性，据说用死人皮做风筝，说是“人皮轻薄，飞得高，能把魂引上天”。
这手艺是个禁忌，尤其是清明那天放飞，风筝线会缠上活人的影子，把人拖到天上去：
“魏艺人自己就是这么没的，三十年前清明，他放了个人皮风筝，后来有人看见他的影子被风筝线缠成了麻花，人跟着风筝飞上天，再也没下来。”
我听得头皮发麻，当天就想把风筝烧了，可老周拦着我，说人皮风筝不能烧，一烧就会“引魂上门”，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还要用黑狗血浇三遍。
可我上哪找黑狗血去？
再说这风筝泡在水里那么久，看着就恶心，我一咬牙，把它拖到院外的垃圾堆，用几块破砖头压着，心想眼不见为净。
可事情没完。
第二天就是清明。
一清早，我就被“嗡嗡”的声音吵醒了。
不是在院外，是在我屋里！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那只人皮风筝不知什么时候飘进了屋，正悬在我的头顶，翅膀微微扇动，发出“嗡——嗡——”的响。
风筝上的皮肤纹路因为潮湿，显得更加清晰，那些纹路里还渗着黑水，滴在我的被子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圆点。
“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风筝没有回答，只是那两个黑珠子做的眼睛，转了一下，死死盯住我。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竹篾被风吹倒了。
我壮着胆子走到窗边，撩开窗帘——
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晃，枝桠上缠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连着天空。
天上有个黑点，越来越近，是那只人皮风筝！
它竟然自己飞起来了，正被那根细线牵着，在天上打旋。
我顺着线往下看，线的另一头，就缠在我家窗棂上！
“嗡——”风筝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感觉窗棂在震动。
突然，那根细线猛地绷紧，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烫得我手一缩。
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而那根风筝线，竟然穿透了地面，缠在了我的影子上！
我的影子开始扭曲，像被人用手拧的麻花。
“啊——”
我发出一声惨叫，感觉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我，双脚离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飘。
我伸手去抓窗沿，指甲抠进木头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可那力量太大了，我感觉肩膀的骨头都要被扯断了。
“救命！老周！救命啊！”
我拼命喊，可声音像被闷在罐子里，传不出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天上的人皮风筝转了个向，风筝上的“皮肤”在风中展开，露出了五官的位置——
那里没有五官，只有西个黑洞，黑洞里却像是有眼睛、鼻子、嘴巴，正对着我“笑”。
那笑声不是人的声音，是风筝线摩擦空气的“嗡嗡”声，却又带着点女人的尖细：
“咯咯咯……跟我走……”
我的影子被缠得越来越紧，开始“脱落”。
先是影子的手，像被刀割一样，从手腕处断开，掉在地上，变成一块碎皮，和风筝上的皮肤一模一样。
接着是影子的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皮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就不动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皮肤开始发烫，像是被烙铁烫过。
风筝线勒进我的皮肉里，拉出一道道血线，血线在空中飘动，突然连成了一张网。
网里有几只乌鸦在盘旋，乌鸦被血网缠住，发出“嘎嘎”的惨叫，羽毛瞬间变得和人皮风筝一样的肉色，然后“噗通”一声坠入地面，摔得粉碎，地上只留下一滩暗红色的黏液。
“不……不要……”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
就在这时，我想起老周的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那是我平时点烟用的。
我把打火机按在风筝线上，“刺啦”一声，线烧断了。
我像块石头一样砸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
再看天上，人皮风筝失去了线的牵引，打着旋往下掉，“啪”地砸在槐树上，翅膀上的皮肤裂开，露出里面的竹篾，竹篾上还沾着暗红色的黏液和几根乌鸦的羽毛。
老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脸色惨白：
“你……你烧断了线？”
我点点头，还没喘过气来。
老周却猛地蹲下身，抓着我的肩膀摇晃：
“坏了！坏了！人皮风筝的线不能烧！一烧，魂就彻底脱缰了！”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听见“嗡——”的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响。
我抬头一看，那只人皮风筝竟然又飞起来了，只是这次没有线，它像一只真正的乌鸦，在天上盘旋，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看见风筝上的皮肤开始蠕动，那些纹路里钻出无数根细细的线，像头发一样，朝着我飘过来。
线的另一端，连着天上的风筝，线的这一端，要缠上我的身体。
“跑！快跟我跑！”
老周拉着我就往院外跑。
我们跑到村口，回头看时，那只人皮风筝还在天上跟着我们，只是飞不高，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老周喘着粗气说：
“这东西被你烧了线，只能在清明这天活动，等过了今天，它就飞不动了……我们再熬一天……”
那天晚上，我和老周躲在村口的破庙里。
庙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推。
我透过门缝往外看，看见那只人皮风筝飘在庙门口，风筝上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些细线从风筝上垂下来，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条毒蛇。
庙里供着的神像不知被谁推倒了，地上散落着香灰。
老周抓起一把香灰，朝着风筝撒过去，“噗”的一声，香灰落在细线上，细线瞬间冒出黑烟，发出“滋滋”的响，像被烧红的铁丝。
风筝发出一声凄厉的“嗡——”，往后退了退，却没有走。
它在等，等清明过去。
我和老周在破庙里熬了一夜，首到第二天太阳升起，那只人皮风筝才像泄了气的皮球，“啪”地掉在地上，翅膀上的皮肤迅速腐烂，露出里面的竹篾，没一会儿就化成了一滩黑水，渗入土里。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
可回到院子，我发现那棵老槐树上，多了一道痕迹——
树皮上有个风筝的形状，颜色比周围的树皮深，像是用血染上去的。
更恐怖的是，每到深夜，我还是能听见“嗡嗡”的声音，不是来自外面，是来自我的影子里。
我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的边缘总有些模糊，像是有细线在里面缠绕。
有时候我会梦见那只人皮风筝，梦见风筝线缠上我的脖子，耳边传来“咯咯”的笑声，还有风筝线摩擦空气的“嗡——”。
现在我再也不敢放风筝，甚至不敢看天上的鸟。
每次走在阳光下，我都会盯着自己的影子，生怕哪一天，那根细线会再次从影子里钻出来，把我拖向那个没有人能回来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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