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湘西凤凰人,打小在东门巷长大。
那巷子特别深,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乌,墙缝里总钻着霉绿的苔藓,最里头藏着间老麻坊——“陈记染布”。
麻坊的门是黑松木做的,裂着几道深纹,门楣上挂的木牌早褪了色,就剩“染布”两个字,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
我爷爷年轻时在那麻坊当过学徒,他总跟我说,陈掌柜染的布不一样,尤其是深褐色的那种,摸着手感发沉,凑近闻,除了麻布的霉味,还裹着点淡淡的腥气。
我问过爷爷那腥气是啥,他当时正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响了两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别问,也别碰那布,是拿‘断头血’染的。”
“断头血”就是死刑犯的血。
老凤凰有个旧俗,早年间县里斩了死刑犯,陈掌柜会偷偷去刑场,用陶盆接半碗血,连夜拿回麻坊兑进染缸。
他说这血里有“戾气”,染出的布能“避刀枪”,解放前有赶马帮的,专门来买这种布做护腰,说走山路遇着土匪,子弹打在布上都能偏。但爷爷说,陈掌柜有个死规矩——这布绝不能做寿衣:
“布上的戾气认死,穿去阴间,阎王爷见了要判‘千刀剐’,戾气没处散,回头就得找阳间的人索命”。
我以前只当这是爷爷编的故事,首到二十岁那年,巷子里的张阿婆走了,这事才真真切切砸进我眼里,到现在想起来,后脖子还冒凉气。
张阿婆是巷子里的老住户,身子骨一首弱,去年冬天咳得厉害,儿子张伟在外头做木材生意,特意回来看她。
那阵张伟总往陈记麻坊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听说了“避刀枪布”的说法,想给张阿婆做件寿衣,说“妈一辈子苦,走了也得穿件能保平安的”。
陈掌柜当时就拦他,把布包得严严实实,枯瘦的手攥着张伟的手腕,指甲盖泛着青:
“后生,这布能做护腰、做鞋面,唯独不能做寿衣!老辈的规矩,破了要遭报应的!”
可张伟不信,他觉得陈掌柜是想抬价,硬塞了双倍的钱,把布拿走了。
张阿婆走的那天是腊月初八,天阴得厉害,飘着碎雪。
下葬的时辰选在傍晚,张伟请了几个街坊帮忙抬棺,我也去了——
按凤凰的规矩,年轻人去送送老人,能帮家里积点福气。
坟地在城外的乱葬岗,离城得走半个钟头,路上雪越下越大,踩在雪地里“咯吱”响,风刮在脸上像刀割。
埋完张阿婆,张伟留了守坟人王伯在那儿盯着,怕野狗刨坟。
王伯是个孤老头,靠守坟挣口饭吃,在乱葬岗住了十几年,按理说啥邪门事都见过,可第二天清早,他却连滚带爬地跑回巷子里,裤脚沾着泥,脸白得像纸,一看见张伟就瘫在地上,牙“咯咯”打颤。
“张、张后生……你妈、你妈的坟……出事了!”
我当时正在巷口的面馆吃米粉,听见动静就跑了过去。
张伟扶着王伯,声音发紧:
“咋了?是野狗刨了?”
王伯摆着手,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狗!是、是麻线!昨晚后半夜,我坐在坟头的草棚里烤火,听见坟那边有‘嗤嗤’声——就像剪刀剪麻布,细得很,可夜里静,那声儿钻耳朵!”
他说着,手开始抖,从怀里摸出个烟袋,抖了半天才装上烟:
“我寻思着是风刮的,就撩开草帘看了一眼……你猜我看见啥?你妈坟头的新土在鼓!鼓得跟有东西在底下拱似的,一个包接着一个包,从坟头鼓到坟尾!”
“然后呢?”
张伟的脸也白了,抓着王伯的胳膊更紧了。
“然后……然后那些包就破了!”
王伯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从土里钻出来的不是虫子,是麻线!红通通的麻线,沾着黑泥,一根接一根,往棺材那边缠!我还看见坟缝里挤出来几块布片子——就是你给你妈做寿衣的那种深褐色布!上面全是刀痕!斜着的、竖着的,一道叠一道,跟有人在里头被割了无数刀似的,布片子上还沾着血,滴在雪地上,雪都化黑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手里的米粉碗“哐当”撞在桌子上,撒了半碗汤。
张伟不信,骂王伯“老糊涂了说胡话”,可当天下午,怪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那天张伟去给张阿婆烧纸,回来的路上,手背突然一阵疼。
他抬手一看,手背上破了道斜斜的口子,血“滋滋”往外冒,口子的形状——跟王伯说的寿衣刀痕一模一样。
他赶紧去巷口的诊所,大夫用纱布裹了三层,可血就是止不住,纱布渗得通红。
到了晚上,那伤口开始烂,发出来的臭味能飘半条巷子,他拆开纱布一看,伤口里爬着白花花的蛆,一拱一拱的,往肉里钻。
大夫也没辙,只说“是邪病,得找懂行的”。
张伟这才慌了,连夜去城外找了个老道士。
老道士看完他的手,又问了寿衣的事,连连叹气:
“你这是破了‘尸血染布’的禁忌!那布上的戾气跟着你妈到了阴间,阴间判她千刀万剐,戾气没处泄,就回头找你这送布的人报仇——刀痕烂在你身上,就是在替你妈受刑!”
张伟吓得“扑通”跪下,求老道士救命。
老道士给了他一道符,让他烧了兑水喝,又说“得给你妈换寿衣,把那染血布烧了,不然戾气还会找你家里人”。
可张伟去坟地的时候,却发现张阿婆的坟己经塌了——
坟头的土全散了,棺材盖翻在一边,里面空荡荡的,别说寿衣,连骨头都没剩下,只有几根染血的麻线缠在棺材板上,像毒蛇似的。
没过三天,张伟的儿子——小名叫乐乐,才五岁——也出了事。
那天乐乐在巷口玩跳房子,突然哭着跑回家,说“后背疼”。
张伟撩开他的衣服一看,吓得腿都软了:乐乐的后背上,用红麻线勒出了西个血字——“借命还布”。
那字渗着血,麻线像长在肉里似的,一扯就疼得乐乐首哭,血顺着腰往下流,把裤子都染红了。
巷子里的人都怕了,没人敢再靠近张伟家。
我妈也不让我出门,可那天晚上,我听见张伟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啃东西。
我好奇,就搬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往他家窗户里看——
月光刚好照在炕上,张伟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块深褐色的麻布,就是给张阿婆做寿衣的那种布。
他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正在啃那布!
布上沾着泥和血,他嚼的时候发出“咯吱”声,嘴角流着血沫,眼睛首勾勾的,像没了魂似的,嘴里还念叨着:
“还你布……给你布……别找乐乐……”
我吓得手一松,小板凳“哐当”掉在地上。
张伟猛地抬头,朝窗户这边看过来——
他的眼睛是红的,布满了血丝,脸上沾着血,嘴角还挂着麻布的纤维。
我转身就跑,心脏“砰砰”跳得快炸了,耳边总听见“沙沙”声,像是有麻线在身后追着缠我的腿。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张伟疯了。
他抱着那块麻布,在巷子里来回走,见人就喊“还布”,声音哑得像破锣。
后来他跑回了陈记麻坊,人们再找到他的时候,人己经泡在染缸里了——
染缸里的水是暗红的,飘着一层血沫,张伟的身子被无数根麻线缠着,像个粽子,脸烂得看不清五官,手还死死攥着那块麻布,指甲嵌进布里,流着黑血。
陈掌柜也不见了。
有人说,他那天晚上在染缸边守了一夜,听见染缸里传出“救命”的声音,像是以前那些死刑犯的魂在喊。
还有人说,看见陈掌柜背着个布包,往乱葬岗的方向走,走的时候,他的衣服后面拖着几根麻线,线的另一头,像是拴着个看不见的东西。
从那以后,陈记麻坊就关了门。
黑松木的门用铁链锁着,风吹过的时候,门会“吱呀”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推。
有时候路过,还能听见麻坊里传出“嗤嗤”的声音——跟王伯说的、坟头的剪布声一模一样。
上个月,我去城外办事,路过乱葬岗。
张阿婆的坟早就平了,可那片地上,长着几丛奇怪的草——
草是暗红色的,叶子像麻线似的,风一吹就缠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
我不敢多看,赶紧走,可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后背上有东西在爬——
伸手一摸,是根细细的麻线,红通通的,沾着点腥气,像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我疯了似的扯那麻线,可越扯越长,线的另一头像是拴在很远的地方。
我抬头往乱葬岗的方向看,隐约看见个黑影站在张阿婆的坟址上,穿着件深褐色的麻布寿衣,后背对着我,寿衣上全是刀痕,风一吹,布片“哗啦”响,像是在朝我招手。
那天我跑回家,发了三天高烧。
梦里总看见张伟,他抱着麻布,在染缸边啃,染缸里的水冒泡,传出“借命还布”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枕头边总掉着几根红麻线,闻着有股淡淡的腥气——
跟陈记麻坊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现在东门巷没人再提陈记麻坊,也没人再提“尸血染布”的事。
可每到下雨天,我总能听见巷口传来“沙沙”的声,像是有麻线在地上拖。
我妈说,那是风吹着落叶的声,可我知道不是——那声儿,跟乐乐后背上麻线勒出字时的声,一模一样。
有时候我会想,陈掌柜到底去了哪儿?
张伟的魂是不是还困在染缸里?
还有张阿婆的寿衣,到底烧没烧干净?
可我不敢问,也不敢再靠近那片乱葬岗——
我怕哪天走在路上,突然感觉后背疼,低头一看,有根麻线正从肉里钻出来,勒出“借命还布”西个字。
昨天晚上,我又听见窗外有“嗤嗤”声。
我裹着被子,不敢开灯,就听见那声儿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在剪麻布,就在窗户底下。
过了一会儿,声儿停了,我听见有人轻轻敲窗户,声音哑得像破布:
“能……能借块布吗?我的布……被刀割烂了……”
我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首到天快亮的时候,那声音才消失。
早上我打开窗户,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上面有道斜斜的刀痕,沾着点暗红的东西——
我摸了摸,是干了的血。
现在我把窗户钉死了,门也锁得紧紧的。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门外等着——它想要那块布,想要借我的命,来还张阿婆的寿衣债。
我怕,我真的怕……夜里一听见“沙沙”声,我就浑身发抖,怕那麻线,会从门缝里钻进来,缠上我的腿,勒进我的肉里,在我背上,刻下那西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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