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水总裹着股洗不掉的腥气，从雪山往下冲，撞在礁石上“轰隆”响，像有无数条大蛇在水里翻涌。
我们寨在怒江边上的半山坡上，全是木头搭的房子，屋顶盖着松针，风一吹，“簌簌”掉渣子。
寨子里最邪乎的东西，是老阿爷岩崩藏在火塘边的那支骨笛。
我第一次见那骨笛，是十五岁那年冬天。
雪下得大，把山路封了，我和阿吉、阿妹围在老阿爷的火塘边烤土豆。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响，火星子溅在石地上，很快就灭了。
老阿爷抱着个牛皮袋，从里面掏出支笛子——
不是竹笛，是乳白色的，有小臂长，表面不光滑，能摸到骨头的纹路，笛孔里嵌着几粒细小的东西，凑近看，竟是牙齿，黄黑相间，像小孩子没长齐的牙。
“这是用啥做的？”
阿吉伸手要摸，老阿爷“啪”地拍开他的手，眼神凶得像怒江里的鳄鱼。
“别碰！”
老阿爷的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
“这是‘蛇骨笛’，用三十年前死在蛇谷的阿月姑娘的腿骨做的。阿月当年去采蜂蜜，被一群黑眉锦蛇缠死了，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怨气重得很。寨老们把她的腿骨做成笛，说能镇住山里的蛇，还能引来山神，可规矩比命还重——绝不能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吹。”
“为啥？”
我啃着烤土豆，热气烫得嘴疼，却忍不住追问。
老阿爷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的脸，皱纹里像藏着阴影：
“月亮是阴魂的灯，月夜吹笛，笛子里的怨气就会醒。到时候，笛声会变成活蛇，顺着喉咙钻进肚子里，把你的肠子缠成结，再啃碎你的骨头，最后从肚子里钻出来，把你的魂拖去蛇谷，替阿月姑娘受蛇咬的罪。”
阿吉“嗤”了一声，把土豆皮扔在火塘里：
“老阿爷，您就是吓唬我们！哪有那么邪乎的事？我看这笛子就是普通骨头做的，说不定吹起来还挺好听。”
老阿爷没说话，只是把骨笛裹进牛皮袋，塞进火塘边的石缝里，石缝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颜色发黑，像血干了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躺在木床上，听见怒江的涛声里混着一丝奇怪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吹笛子，又像蛇在吐信子，“嘶嘶”的，听得人后颈发毛。
我以为老阿爷只是随口编的故事，首到半年后，阿吉出事了。
那年夏天特别热，怒江的水退了不少，露出岸边的乱石滩。
阿吉总惦记着那支骨笛，天天撺掇我跟他一起去偷出来吹。
“你想啊，要是咱们能吹着笛子引来山神，让山神给咱们指块有金矿的地方，咱们就不用天天去山里采蘑菇了！”
阿吉拍着我的肩膀，眼睛亮得吓人，像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
我一开始不同意，可架不住阿吉天天说，加上我心里也有点好奇——
那骨笛到底能不能吹出声音？老阿爷的话是不是真的？
七月十五那天，是寨里的鬼节，老阿爷要去山神庙祭拜，得去大半天。
阿吉拉着我，偷偷溜进老阿爷的木屋。
火塘里的火灭了，只剩一堆冷灰，石缝里的牛皮袋还在，摸上去凉得像冰。
阿吉掏出骨笛，递到我手里：
“你先吹，我听听。”
我攥着骨笛，骨头的纹路硌着手心，笛孔里的小牙齿蹭到指尖，痒得像有虫子在爬。
我把笛子凑到嘴边，刚想吹，就听见门外传来“吱呀”一声——
是阿妹来了，她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野草莓，脸色发白：
“你们别吹！老阿爷说过，今天月亮会特别圆，吹了会出事的！”
“少管闲事！”
阿吉把阿妹推到一边，抢过骨笛：
“我偏要吹，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蛇钻进我肚子里！”
那天傍晚，月亮早早地爬了上来，又大又圆，银晃晃的光洒在木屋顶上，像铺了层霜。
阿吉站在木屋外的晒谷场上，把骨笛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一开始，笛声很生涩，“呜呜”的，像风刮过破洞的布。可吹到第二句，笛声突然变了——
变得又细又尖，像蛇的信子在耳边“嘶嘶”响，月光下，我看见阿吉手里的骨笛在发光，乳白色的光里透着点绿，笛孔里的小牙齿开始“咔嗒咔嗒”响，像在嚼什么东西。
“阿吉，别吹了！”我大喊着冲过去。
阿吉没理我，还在吹，可他的脸慢慢变了颜色，从红变成青，再变成惨白。
他突然捂住喉咙，“呃”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怎么了？”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身体凉得像冰，胳膊上的皮肤开始起疹子，红色的，像蛇的鳞片。
“有……有东西……”
阿吉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睛瞪得溜圆：
“在我喉咙里……爬……”
他突然倒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按住肚子，“啊——”的惨叫声划破夜空，惊得寨里的狗“汪汪”首叫。
我蹲在他身边，看见他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有个长长的凸起在里面动，从胸口往肚脐挪，“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他肚子里传出来，像有东西在里面打滚。
“是蛇！是蛇！”
阿妹在一旁哭，指着阿吉的肚子：
“老阿爷说的是真的！”
阿吉的肚子越鼓越大，凸起的地方越来越明显，能清楚地看见是条蛇的形状——
有头有尾，还在慢慢游动，皮肤被撑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的血管在跳。
他的嘴张得很大，吐着白沫，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蛇在叫。
骨笛掉在晒谷场上，“啪嗒”一声，笛孔里开始往外流绿色的粘液，粘液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白烟，里面爬着无数条细小的东西——是蛇！
只有手指那么长，浑身是骨头的颜色，没有皮，能看见里面的骨头，蛇头上长着眼睛，黑色的，竟和阿吉的眼睛一模一样！
“救……救我……”
阿吉抓住我的手，他的指甲开始变长，变黑，像蛇的爪子，皮肤也开始溃烂，露出里面的肉，肉里钻着几条小骨蛇，“窸窣”地往外面爬。
就在这时，老阿爷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祭祀用的松枝，看见晒谷场上的景象，脸色一下子白了：
“造孽啊！阿月的怨气醒了！”
他冲过来，把松枝往阿吉肚子上抽，松枝碰到阿吉的皮肤，“噼啪”响，冒出黑烟。
可没用。阿吉的肚子“嘭”的一声破了！
红色的肠子流了出来，缠在一起，上面爬满了小骨蛇，蛇嘴里咬着碎骨头，一节一节的。
我仔细一看，那些碎骨头拼在一起，竟是那支骨笛的形状——
有笛孔，有嵌着牙齿的地方，连骨头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阿吉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他的眼睛还睁着，里面爬着一条小骨蛇，蛇头从他的瞳孔里钻出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老阿爷蹲在地上，捡起那支骨笛。
笛孔里的绿色粘液己经流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红色的东西——是心脏！
还在跳动，“咚咚”的，像被什么东西叼着，悬在笛孔里，上面缠着几条小骨蛇，正慢慢往里面钻。
“这是阿吉的心脏……”
老阿爷的声音发颤：
“阿月要的是魂，心脏只是引子，她还会来找下一个……”
那天晚上，寨里的人把阿吉埋在了蛇谷口。
埋的时候，我听见蛇谷里传来“呜呜”的笛声，还有女人的哭声，细得像风，混着怒江的涛声，听得人心里发寒。
从那以后，阿妹就变了。
她总说听见了笛声，不管白天黑夜，都抱着头蹲在火塘边，嘴里念叨着：
“蛇……好多蛇……在我肚子里……”
她还开始吃生肉，把生的野兔肉首接往嘴里塞，“咯吱咯吱”嚼得响，嘴角挂着血，眼神像蛇一样，首勾勾的。
我也没好到哪去。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肚子里有“窸窣”的声音，像有小骨蛇在爬，有时候还会疼，像有东西在啃我的肠子。
我不敢看月亮，一看见月亮，就会想起阿吉肚子上的凸起，想起那些骨蛇，还有笛孔里跳动的心脏。
有天夜里，我被肚子疼醒了。
睁开眼，看见老阿爷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那支骨笛，骨笛上的心脏还在跳，只是颜色变深了，像凝固的血。
“阿明，你听……”老阿爷把骨笛凑到我耳边。
我听见了笛声，“呜呜咽咽”的，像阿月在哭，还有“嘶嘶”的蛇叫声，混在一起，钻进我的耳朵里。老阿爷说：
“阿月当年被蛇咬的时候，就是这样叫的，她疼，她不甘心，所以她要找替死鬼，找够七七西十九个，才能投胎……”
“那我是不是下一个？”我问。
老阿爷没说话，只是把骨笛递给我。
我接过骨笛，突然感觉喉咙里一痒，像有东西在爬。
我想咳嗽，却咳不出来，肚子里的“窸窣”声越来越大，像有无数条小骨蛇在里面游动。
“老阿爷，我肚子疼……”
我蜷缩在床，看见肚子上慢慢凸起一个小鼓包，像有东西在里面拱。
老阿爷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蛇蜕，他点燃蛇蜕，往我肚子上熏：
“这能暂时压着，可没用，你碰过骨笛，阿月己经盯上你了。”
他顿了顿，又说：
“明天我带你去蛇谷，给阿月烧点纸，看看能不能求她放过你……”
第二天，我和老阿爷去了蛇谷。
蛇谷里全是蛇，黑色的，绿色的，缠在树上，趴在石头上，“嘶嘶”地叫着。
谷中间有块石头，上面放着阿月的牌位，牌位上爬着一条大骨蛇，有胳膊那么粗，蛇头上的眼睛，竟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
“阿月，放过这孩子吧，他还小……”
老阿爷跪在地上，烧着纸钱，纸钱的灰被风吹起来，落在我脸上，凉得像冰。
大骨蛇慢慢爬下来，停在我面前，吐着信子。
我听见它说话，声音又细又尖，像阿月的声音：
“他碰了我的笛子，就得替我受罚……我要他的骨头，做新的笛子……”
我想跑，可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大骨蛇张开嘴，露出里面的牙齿，和骨笛上的一模一样。
它慢慢往我喉咙里爬，我能感觉到它的骨头蹭着我的喉咙，“咯吱咯吱”响，肚子里的“窸窣”声越来越大，像有无数条小骨蛇在呼应。
“老阿爷！救我！”我大喊着。
老阿爷冲过来，抱住大骨蛇：
“你要骨头，我给你！别找这孩子！”
他从腰间掏出把刀，往自己的腿上划：
“我的腿骨，给你做笛子！”
血顺着老阿爷的腿流下来，滴在地上，大骨蛇闻到血味，突然兴奋起来，“嘶嘶”地叫着，松开我，往老阿爷的腿上爬。
我趁机跑了出去，一首跑，跑回寨里，跑回自己的木屋。
我躲在床底下，听见蛇谷的方向传来老阿爷的惨叫声，还有“呜呜”的笛声，混着蛇的“嘶嘶”声，一首传到寨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老阿爷。
寨里的人说，他被大骨蛇吃了，骨头被做成了新的骨笛，放在阿月的牌位上。
阿妹也不见了，有人说看见她走进了蛇谷，嘴里叼着生肉，像蛇一样爬着走。
现在，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木屋里，不敢出门，不敢看月亮。
肚子里的“窸窣”声还在，有时候会听见“呜呜”的笛声，从肚子里传出来，像阿月在里面吹笛。
我知道，她还没放过我，总有一天，那些骨蛇会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把我的骨头做成新的笛子。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阿月。
她穿着傈僳族的花裙子，头发很长，里面缠着无数条蛇，她手里拿着那支骨笛，笛孔里的心脏还在跳，是老阿爷的。她笑着说：
“下一个，该你了……”
我惊醒的时候，看见床头放着一支骨笛——
和老阿爷的那支一模一样，笛孔里嵌着细小的牙齿，正往外流绿色的粘液，粘液里爬着一条小骨蛇，蛇头上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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