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胡同里的灰墙映成了暖橙色，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混杂香气。
林凡和赵伟在胡同口分了手。赵伟揣着那根奶油冰棍带来的短暂甜味和对林凡“宏伟计划”的将信将疑，惴惴不安地回家了。而林凡则站在自家院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某种勇气。
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表壳贴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卖掉一块表，更是对过去一段生活的彻底割舍，是向这个家庭固有秩序的一次无声挑战。
他推开门，母亲王淑芬正在蜂窝煤炉子前忙碌着，锅里炒着白菜，发出“刺啦”的声响。父亲林国栋还没回来，屋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家常气息。
“回来啦？”王淑芬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一下午跑哪儿野去了？工作的事有点眉目没？”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凡的手腕，似乎并没发现任何异常，又转回头去翻炒锅里的菜。
“没……就去街上转了转。”林凡含糊地应着，心里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有些发堵。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水洗手，冰凉的井水暂时压下了心中的躁动。
饭桌上，气氛一如既往。一小盆白菜炖粉条，一碟咸菜，几个馒头。林国栋沉默地吃着饭，咀嚼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在思考着厂里的某个技术难题。他偶尔抬眼看看林凡，那目光深沉而复杂，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审视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忧虑。
王淑芬则絮叨着街坊邻里的琐事，谁家儿子结婚了，谁家姑娘考上中专了，缝纫社这个月的活计多了还是少了。她的话语像背景音，填充着饭桌间的沉默，试图让这个家显得更热闹些。
林凡食不知味，馒头嚼在嘴里如同木屑。他的全部心思都系在裤兜里那五斤半全国粮票和手腕即将消失的手表上。他知道，一旦开口，这短暂的平静将瞬间被打破。
终于，林国栋放下了筷子，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目光落在林凡身上：“今天去安置办，那边怎么说？”
来了。林凡心里一紧，放下筷子，坐首了身体：“爸，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
他的语气过于正式，让王淑芬停下了絮叨，林国栋的眉头也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我……我不想等安置办了。”林凡艰难地开口，避开父亲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我想……我想自己做点小买卖。”
“哐当！”王淑芬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脸色瞬间白了，声音都带了颤音：“小凡！你胡说八道什么！做什么买卖？那叫投机倒把！是要被抓起来的！你忘了前街老李家……”
“妈！不是投机倒把！”林凡急忙打断她，试图解释，“就是……就是卖点冰棍、汽水什么的，很多返城知青都干这个，政策允许的！”
“允许什么允许！”王淑芬急得眼圈都红了，“那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咱家是正经工人家庭，你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你妹妹还在上学，你跑去街上摆摊？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街坊邻居怎么看？”
字字句句，都像锤子砸在林凡心上。他理解母亲的恐惧和羞耻感，这个时代，“个体户”这三个字带着天然的贬义，与“不稳定”、“没出息”甚至“流氓”画着等号。
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
林国栋一首沉默着，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掏出一包经济牌香烟，抽出一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给我个理由。”
林凡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爸，安置办什么时候有信儿？就算有了，分进去也就是个临时工，一个月十几二十块钱，够干什么？我想早点赚钱，给家里减轻点负担。而且……而且我有把握，肯定比临时工挣得多！”
“负担？家里不用你负担！”林国栋猛地提高声音，烟灰被他抖落在桌上，“我林国栋的儿子，还没到需要去街上吆喝卖东西的地步！你的任务就是等分配，进国营厂，端稳铁饭碗！这才是正道！”
“可是爸！时代不一样了！南方都开放了，很多人做生意都发财了！”林凡试图争辩，搬出他看到的模糊信息。
“那是南方！那是别人！咱们家，就得走稳当路！”林国栋的拳头重重捶在桌子上，搪瓷缸子跳了一下，“我告诉你林凡，你要是敢去给我丢这个人，我就……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都安静了。王淑芬的抽泣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
林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冰凉一片。他知道，沟通的道路己经被彻底堵死。父亲的观念像一堵厚厚的墙，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绝望之中，一股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让王淑芬心慌的决绝：“爸，妈，对不起。工作我会找，但摊，我也一定会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说完，他不再看父母震惊和愤怒的表情，转身快步走向里屋。
“小凡！你给我回来！你……”王淑芬带着哭腔的呼喊被隔绝在门外。
林凡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外面母亲低低的哭泣和父亲沉重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着的咆哮“……反了天了！”。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块父亲当年省吃俭用寄给他的手表，表针在昏暗的光线下忠实地走着。
最终，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轻轻解下表的搭扣，冰凉的金属触感最后一次贴合他的手腕。他将表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的期望和那段知青岁月的重量。
但此刻，这重量却化为了必须挣脱的枷锁。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凡悄无声息地爬起床。外屋，父母房里还静悄悄的，昨晚的低气压似乎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他小心翼翼地洗漱，没有生火做饭。揣好那五斤半全国粮票，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只父亲常用的搪瓷缸子，然后将那块上海牌手表仔细地放进裤兜最深处。
推开院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倒痰盂的老人和赶着去上工的几个模糊身影。
他必须尽快行动，在父母反应过来、采取更强硬的措施阻止他之前，把手表换成启动资金。
他知道哪儿能处理这东西——信托商店，或者说“委托商行”。那是这个年代除了黑市之外，唯一能合法买卖旧货的地方。
他快步走着，心跳因为紧张和一种背叛家庭的负罪感而加速。但他别无选择。那幅明代画卷就像悬在眼前的一个巨大机遇，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卖冰棍的计划也需要本钱。
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一家挂着“信托商店”牌子的门面出现在眼前。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旧衣服、旧家具、旧收音机，显得有些冷清。
林凡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玻璃门。
店里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蓝色罩衫的老师傅，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尘。
听到门响，老师傅抬起头，透过老花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凡这个过于年轻的顾客，声音平淡：“同志，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林凡走到柜台前，从裤兜里掏出那块还用一块软布仔细包着的手表，递了过去，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师傅，您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老师傅接过手表，走到窗边亮处，仔细地查看起来。他着表壳，检查表盘、指针，又放在耳边听了听走时的声音。
林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这块表是他此刻全部的希望。
过了一会儿，老师傅走回柜台，将手表放在玻璃台面上，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开口：“上海牌7120型，半旧，表壳有轻微划痕，走时还算准。按规定，我们这最多能给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块钱？
林凡的心猛地一跳！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笔“巨款”不仅足够他支付那幅画的费用，甚至还能剩下不少作为卖冰棍的启动资金！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紧张和负罪感。
然而，老师傅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不是二十，”老师傅摇摇头，语气毫无波澜，“是十二块。十二块钱，同志，你卖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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