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光熹微，然而盘踞在夏蓉蓉心头的阴霾却并未随之消散。昨日与香草的一番夜谈，如同在她心湖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扰得她一夜未曾安枕。
没有银子的陆长风，怎么看都与她心目中那个可以托付终身、能让父母安享晚年的“良配”相去甚远。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香草为她绾发，镜中的人儿眉眼依旧秀丽，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
香草手法灵巧地簪上一支素银簪子，看着镜中小姐郁郁的神情，心下不忍，轻声宽慰道：“小姐，且宽心。虽说表少爷如今境况比不得陆老爷在世时的风光，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想啊，在这寸土寸金的盛京城，表少爷好歹还守着这么一处宅院，一间铺面，这己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基业了，总强过那些一无所有的破落户。”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猜测：“再者说，陆老爷究竟给表少爷留下了多少家底，除了表少爷自己，谁又能说得准呢？保不齐……表少爷是经历了家变，学了乖，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将银钱都仔细藏了起来，面上才显得这般……清俭。”
夏蓉蓉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终究是猜测，做不得数。
香草观察着她的神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就是……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是什么？”夏蓉蓉从镜中看向她。
“就是那位沈大夫，小姐您得多留些心。”香草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小姐您想，寻常人家，哪有这般年轻的姑娘出来做坐馆大夫的？何况还是女子行医，本就惹人非议。她与表少爷非亲非故，就这么住在医馆后院，同进同出……”
夏蓉蓉手中的玉梳一顿，蹙起秀眉：“你是说……沈大夫和表哥他们……不会吧？”她虽觉得沈瞳气质清冷，不似那等轻浮女子，但香草的话，还是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香草忙道：“小姐莫怪奴婢多嘴。表少爷从前在老家时，性子就是那般……活泼，爱个新鲜，惯会与些伶人花魁厮混。虽说如今收敛了些，可这要是还未娶正头娘子，就先在外头养了个不清不楚的女子……那这门亲事，小姐您可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将来过了门，难不成还要受这等窝囊气？”
夏蓉蓉沉默了。她细细回想这两日所见，陆长风对沈瞳似乎颇为倚重，言语间也带着熟稔。沈瞳容貌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清冽孤高的气质，与寻常女子不同。若表哥真对她……夏蓉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可以接受表哥暂时的落魄，却绝不能接受未来夫君心中早有他人，甚至行止有亏。
思忖了半晌，夏蓉蓉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她不能仅凭猜测就放弃，但也不能糊里糊涂地栽进去。“好吧，”她对着镜中的香草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平日里多留心些。”她需要时间观察，需要证据来确认自己的猜测，也需要……重新评估陆长风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她赌上终身。
仁心医馆因着夏蓉蓉主仆的到来，仿佛一池静水被投入了两颗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回想沈瞳与小满未来时，这铺子里只有陆长风带着半大少年阿成，两个男子守着，难免有些冷清寂寥。如今陡然间多了西位年纪相仿、容貌各异的姑娘——清冷如霜雪的沈瞳，俏丽伶俐的小满，温婉秀美的夏蓉蓉，机灵体贴的香草——虽不至于喧哗，但往来行走间，裙裾翩跹，笑语低吟，连带着门口那棵平日里无人注意的李子树，看在眼里也似乎格外青翠婆娑，赏心悦目起来。
时近正午，盛夏的烈日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浪。铺子门口的李子树上，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聒噪不休，吵得人头晕脑胀，心浮气躁。
就在这时，陆长风顶着一头薄汗，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多层食盒，脸上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得意笑容，径首走到里间平日用来歇脚喝茶的方桌前，将食盒“哐当”一声放下，扬声道：“天热难耐，都别忙活了，快来喝茶解暑！”
正在药柜前帮沈瞳分拣药材的小满闻声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食盒，问道：“陆掌柜，你这提的什么好东西回来？”
陆长风一手叉腰，颇有些豪气地开口，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西街口新开了一间浆水铺子，今日开张酬宾，三个铜板一碗，还买一碗送一碗！东家我瞧你们辛苦，特意做东，都不要钱，管够！”他这话说得响亮，试图冲散些医馆里因他“败家子”名声而带来的微妙气氛。
“谢谢表哥。”正在窗边和香草一同安静绣着帕子的夏蓉蓉抬起头，柔声道谢，声音温婉。她来到医馆这几日，自知不认识药材，也不好去抢小满和阿成的活计，白日里便规规矩矩地坐在铺子不碍事的角落，同香草一起做些针线女红，倒也安分守己，不给人添乱。
陆长风招呼着大家把浆水分一分。他买得杂，食盒里放着好几个不同的陶碗，有浆蜜水、茉莉汤、卤梅水等几种口味。
沈瞳分到的是一碗蜂蜜水。那浆水被店家提前用冰桶浸过，盛在碧绿的青竹筒里，越发衬得汤汁清亮透彻，隐隐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光是看着，便觉一股凉意沁人心脾。她低头，就着竹筒边缘浅浅啜饮了一口。入口是沁凉的甜，带着蜂蜜特有的温润香气，瞬间驱散了喉间的燥意。味道确实不错，在这酷暑时节，算得上是难得的享受。
她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陆长风自己也迫不及待地端起一碗浆蜜水，仰头灌了一大口。
“噗——咳咳咳……”下一瞬，陆长风猛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顺过气，立刻苦着脸叫道：“什么玩意儿啊！这么齁甜！店家是打翻了糖罐子吗？”
他这一嚷，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是有些太甜了。”沈瞳放下竹筒，客观地评价道。甜味几乎盖过了浆水本身清润的口感，过犹不及。
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甜食的阿成，此刻也皱起了鼻子，咂咂嘴，小声嘟囔：“东家，这哪是水里放了糖，分明是糖里忘了掺水呀……”他碗里的浆蜜水也只喝了一小半，便不肯再动。
小满和夏蓉蓉更是默契地将分到手的浆糖水往桌子中间推了推，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抗拒，显然是不愿意再多喝一口了。
一时间，方才陆长风营造出的那点“慷慨东家”的气氛，被这几碗过分甜腻的浆水冲散得一干二净。陆长风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浆水，再看看众人一言难尽的表情，挠了挠头，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这……这新开的铺子，手艺看来不太行啊……”
小满忍不住噗嗤一笑，夏蓉蓉也低下头，以帕掩唇，肩头微微耸动。沈瞳看着陆长风那尴尬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转身继续整理她的药材去了。这小小的插曲，倒也冲淡了午后的沉闷与燥热。只是夏蓉蓉在一旁，将陆长风这般有些冒失、不算可靠的举止看在眼里，心中那关于未来抉择的天平，又不自觉地摇摆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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