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瞳清冷的目光越过笑容满面的庄小宴，落在他身后。那里站着一个身着朱色殿前司锦衣的俊美青年，身姿挺拔如松，腰间佩着象征身份的长歌刀，刀鞘古朴，却隐有寒光流转。他就那样静默地立着，并未刻意释放威压，却让这原本略显逼仄的医馆前堂，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对上他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沈瞳心中倏地一沉。这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无波。她顿了顿，淡声开口，语气疏离而有礼，听不出丝毫欢迎之意：“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莅临小店？”
梅云映并未立刻回答，他步履从容地踏进医馆，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西周。药柜整齐，地面洁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杂的草药香气，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却也朴素寻常。
“买药，买药！”庄小宴抢着回答，转过身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试图冲淡些自家大人带来的无形压力，“这入了伏天，暑气一天比一天重。我们营里的兄弟们时常在外奔走巡查，难免有中了暑气的时候。大人体恤，想着买些清热降暑的药茶回去，熬煮好了分给兄弟们喝，也省得他们自己折腾。”他一边说，一边朝沈瞳挤了挤眼，显得颇为熟稔，“这不，想着沈大夫您这儿药材齐全，手艺又好，都是熟人了，特意来光顾您的生意嘛！”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沈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梅大人体恤下属，民女感佩。多谢大人关照小店生意。”语气客气得近乎公式化。
她不再多言，径首走到靠窗的那张旧方桌前坐下，取过纸笔，垂眸便开始写方子。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梅云映并未催促，也未坐下，只是信步走到药柜前，目光看似随意地浏览着上面标注的药材名称。然而，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沈瞳正在书写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并非寻常女子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一股洒脱不羁、甚至有些狂放的气势，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与她那清冷柔弱的外表格格不入。梅云映微微挑眉，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探究，但很快便隐去，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沈瞳对此毫无所觉，她迅速写好了方子，吹干墨迹，递给一旁候着的阿成：“按方抓药，分量称准。”
“是，沈大夫。”阿成如蒙大赦，接过方子，几乎是小跑着钻到药柜后面去了，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两位“贵人”的视线里。
小满觑了觑这微妙的气氛，脸上挤出笑容，上前一步，试图缓和一下：“梅大人，庄小公子，两位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奴婢去泡……”
那个“茶”字还未完全说出口，就见沈瞳己然起身，将刚才阿成买回来、放在柜台上的两竹筒浆蜜水端了过来，稳稳地放在了梅云映和庄小宴身旁的小几上。
“刚买的浆水，尚是冰凉的。”沈瞳抬起眼，唇边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微笑，“天气炎热，大人和庄小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尝尝，聊解暑气。”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茶就不泡了，就用这两筒现成的浆水招待，你们喝完就可以走了。泡茶需要时间，煮水、沏茶、奉茶，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而这两杯甜浆，喝完不过片刻功夫。沈瞳虽未明说“送客”二字，但这番举动，己将逐客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小满的话卡在喉咙里，有些无措地看向沈瞳，又偷偷瞟向梅云映。
梅云映的视线从沈瞳那张平静得过分、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笑意的脸上掠过，沉默了片刻。就在庄小宴以为自家大人要动怒，或者至少会感到被冒犯时，却见梅云映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非但没有愠色，反而依旧维持着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他竟真的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桶蜂蜜水。
然而，当他低头喝下一口后，年轻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那惯常的、仿佛面具般完美的和煦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身边的庄小宴可就没这么好的涵养了，几乎是立刻就叫嚷出声：“噗——这、这也太甜了吧！沈大夫，您这买的是什么呀？糖浆吗？齁得我嗓子眼都黏住了！”他吐着舌头，一副被甜到痛苦的模样。
沈瞳看着他们二人的反应，神情自若，仿佛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平静地回答：“浆蜜水。很甜吗？我觉得刚刚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柜的药材，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医馆里终日与药材为伍，入口皆是苦味。相比之下，庄小公子手中的浆蜜水，难道不比苦涩的药汁甘甜适口许多？”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让人一时竟无法反驳。可配上庄小宴那龇牙咧嘴的表情和梅云映瞬间僵住的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故意的嫌疑。只是她面上太过坦然，让人看不出来她究竟是真的口味独特，还是存心借此捉弄，表达不满。
梅云映放下手中的竹筒，竹筒与桌面接触发出轻轻的“嗒”声。他抬眼看向沈瞳，并未动怒，反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竟带着几分认同似的，说道：“嗯，沈大夫说得……有道理。”
沈瞳看向他，心中警惕更甚。这人面上看不出半分生气，态度从进门起就始终客气又和煦，仿佛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地赶人，他都全盘接受，毫无芥蒂。这份“好涵养”，在沈瞳看来，不知是真正的心胸宽广，还是……更深沉、更难测的心机。
他越是这样不动声色，沈瞳就越觉得他危险。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不知何时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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