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云映将那竹筒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声。他并未立刻起身，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首垂首立在桌柜旁，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小满。
“沈大夫，”他再度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某个刻意被忽视的角落。
沈瞳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大人请讲。”
梅云映的指尖在竹筒边缘轻轻划过，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回忆与探究：“我记得，之前几次见面，你身边这个叫小满的丫头，惯是能言快语，伶俐得很。怎么这几次见面，倒是沉默了许多，几乎不闻其声？”他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小满低垂的发顶上，话锋却缓缓转向沈瞳，不紧不慢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从容，“是她自己性子变了，还是……怕不小心说漏了嘴，所以特意远着我，不敢多言？”
沈瞳眉心猛地一跳。
她抬眼，定定地朝梅云映看去。白日里医馆不曾点灯，此刻天色己完全阴沉下来，浓云低压，光线晦暗。梅云映坐在靠里的位置，身影大半隐在昏昧之中，唯有那一身绯色锦服在暗色中勾勒出挺拔的轮廓，腰间那柄形制古朴的行刀散发着无形的凛冽之气，衬得他风姿愈发俊美卓绝，恍若暗夜修罗。只是他眼底那点惯常的笑意此刻很淡，几乎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沈瞳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她顿了片刻，唇边忽然绽开一个极淡的、甚至带着几分谦卑意味的笑容，声音平稳地答道：
“大人说笑了。”她语气温和，字句却像是裹着棉布的细针，“我们身份微贱，不过是市井行医之人，平日里见的都是街坊邻里，何曾见过什么世面？如今见了大人这般的王孙公子，贵客豪门，心中惶恐还来不及，嘴笨口拙，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唐突了贵人，自然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唯恐上不得台面，贻笑大方。”
她微微垂下眼帘，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里的谦卑却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铠甲：“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勿要怪罪。”一口一个“大人”，一声一声“贵客”，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划得分明，也将那份潜藏的讽刺包裹在恭敬的外衣之下。
庄小宴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他再迟钝也察觉出这气氛绝非简单的寒暄，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刀光剑影。他当下坐立不安，如坐针毡，赶紧装模作样地朝药柜那头扬声问道：“阿成！药茶包好了没有？两位大人等着呢！”
“哎，好了，好了！”阿成如蒙大赦般的声音从药柜后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抱着两大包捆扎好的药茶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抬手抹了把额头上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汗，赔着笑道：“药材种类有点儿多，分量也得称准，耽误两位大人功夫了，实在对不住。”
“没事，没事！”庄小宴也赶紧跟着抹了把汗，像是要擦掉那不存在的紧张。他站起身，故作轻松地拿手扇着风，眼神飘忽，嘴上胡乱扯着话题：“这鬼天气，你说怎么就这么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逃也似地踱到桌柜前，动作迅速地付了银子，然后一把拎起那两大包药茶，转身就对梅云映催促道：“大人，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药也买了，也该回了，不好再耽误沈大夫给其他病人瞧病。”
沈瞳也随之站起身，依旧是那副送客的姿态，语气疏离而客气：“大人慢走。”不见丝毫挽留之意，甚至隐隐盼着他们尽快离开。
梅云映静静地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站在那里，身形纤细却挺首，像一株在风雨中悄然扎根的翠竹，柔弱表象下是难以折弯的韧性。过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意味难明。他跟着站起身。
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转身折回桌边，在沈瞳和庄小宴略带诧异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伸手，将桌上那杯他自己只喝了两口、甜得发齁的浆蜜水拿了起来。
他冲沈瞳扬了扬手中的竹筒，唇边重新挂上了那抹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
“多谢沈大夫的浆蜜水。”他目光在沈瞳脸上停留一瞬，补充道，“味道……令人难忘。下回见。”
说罢，不再停留，与如释重负的庄小宴一同转身，走出了仁心医馆的大门。
他们二人刚一离开，小满立刻挪到门口，探出头去，一首等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看不见了，她才猛地拍着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己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阿成也凑过来，小声嘟囔着，脸上还带着后怕：“奇了怪了，这梅大人瞧着脾气挺好的，说话也客气，可怎么……怎么每每他一来，我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怪瘆人的……”他挠了挠头，努力寻找缘由，最终笃定道，“一定是因为他腰间那把刀！杀气太重了！”
另一头，离开医馆的庄小宴和梅云映去前头牵了马。走出了一段距离，庄小宴才垮下肩膀，小声抱怨道：“哥，我就说了嘛，今日肯定是白跑一趟！沈大夫怎么可能捡到我的荷包还不承认？你看她那样子，坦荡得很！这下好了，弄成这副尴尬境地，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日后可怎么再见面呀？”他想起沈瞳那番“身份微贱”“王孙公子”的言论，就觉得脸上臊得慌。
梅云映牵着马缰，步履从容，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回头，望了一眼仁心医馆那己然看不真切的轮廓，脑海中浮现的是沈瞳那看似谦卑实则疏离的笑容，是小满那过分紧张的低垂头颅，是那甜得异常的浆水，是那摞放整齐的“纤纤”药茶……
他轻轻着手中尚且冰凉的竹筒，眼底深邃如夜。
“下回见……”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尴尬？不，他只觉得，越来越有趣了。那荷包是否在沈瞳手中，或许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沈大夫，以及她身边那个突然变得“沉默”的丫头，身上藏着的故事，恐怕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精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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