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风那混不吝的调侃话语，如同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在原本只是带着惋惜与愤懑的讨论中。
“给文曲星上两柱香？你还不如让他给主考官送两叠银票有用！”
此话一出，周围霎时一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小满正在擦拭柜台的抹布停在了半空，阿成抓药的手僵住，连角落里夏蓉蓉的绣花针都险些扎错了地方。所有人的目光，或惊骇，或探究，或不安，都聚焦在了陆长风那张带着几分痞笑、满不在乎的脸上。
沈瞳清冷的目光也转向他，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胡员外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愣在原地，脸上的惋惜与愤慨尚未褪去，又染上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抖着手指向陆长风，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哎，叔，您先别急着骂我。”陆长风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反而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仿佛在分享什么市井趣闻，“这话可不是我陆长风凭空捏造的，是我听别人说的——就原先跟我一块儿玩儿的一个朋友，他有个表哥，那真是……一字不通，比我还不学无术，是个十足的废物点心。”
他咂咂嘴，继续道：“可您猜怎么着？前年秋闱，嘿，人家居然中榜了！当时我们都惊掉了下巴，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后来嘛……”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得意，“他自己有一次喝多了黄汤，得意忘形，说漏了嘴——说是家里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制卷的考官，这才混了个功名。”
陆长风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门外，仿佛那熙攘的街道就代表着无数个像梁有才一样的寒门学子，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所以说啊，那卖鱼的梁秀才，文章写得再好有什么用？穷得连他老娘生病都看不起，哪里还有闲钱去打点礼部那些手握实权的大人们？活该他的名额被人顶了去呗！胡叔您还在这儿说什么‘书史皆通’，要我说，那就是个读傻了了的书呆子，连这点门道都看不明白，可不就是活该吗？”
“休要胡说！”胡员外猛地一口打断他的话，脸色己经变得十分难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这等诽谤朝廷、污蔑科场的狂悖之言，若是被外人听了去，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长风，说话需谨慎！嘴上没个把门的，惹出那泼天的祸事来，到时候老夫可救不了你！”他言辞严厉，带着长辈的斥责与警告。
然而，话虽如此，胡员外脸上的神色却明显阴晴不定起来。他了解陆长风，虽然是个纨绔，但陆老爷子过世前，他确实结交过三教九流，其中不乏一些消息灵通的狐朋狗友。这些话……未必全然是空穴来风。一想到梁有才那斐然的文采与年年落榜的残酷现实，再联想到陆长风口中那“一字不通”却能高中的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陆长风却浑不在意胡员外的警告，胡乱地低头又捡了颗红枣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当然知道这话不能对外人说，这不是没把您当外人嘛。不过啊，我看今年梁秀才中榜的希望也不大。这科场啊，年年都有新人想往里挤，有权有势的、舍得花钱的多了去了。他一个穷秀才，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场场名次都得往后排，等着别人挑剩下的。这明摆着没指望的事，做了也是白做，还不如早点放弃，找个正经营生，好歹能养活他老娘，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你……！”胡员外被他这番赤裸裸的“现实分析”气得胸口发堵，却又无法完全反驳。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旁听的沈瞳，忽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问题的核心：“既然考场有此乱象，为何无人举报天庭？科举舞弊，按律当是重罪。”
胡员外闻言，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坐回了椅子上。那表情复杂难言，混杂着愤怒、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陆长风却无所顾忌地嗤笑一声，替胡员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凉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沈大夫，您想得也太简单了。没证据的事，怎么举告天庭？空口白牙，谁会信你？再说了……”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有些森然：“说不准，那状子白日里刚写完，晚上写状子的人就被抓进大牢里去了。那些被顶替了名额的，都是些毫无根基的白身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家无隔夜之粮，谁经得起与官府为敌？考不中，不过是没了仕途前程，日子苦些罢了；可要是和当官的为敌，那……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他啧啧几声，摇头叹道，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这个世道的“通透”认知：“谁叫咱们无权无势呢？这个世道啊，谁是主子，谁就说了算。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能安安稳稳活着就不错了，还想蚍蜉撼树？”
胡员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似是被陆长风这一番毫不留情、血淋淋的剖析激起了滔天怒火，那怒火在他胸中翻腾燃烧，可看着陆长风那混不吝却又道破真相的模样，再看看这简陋的医馆，想想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场势力，他发现自己竟连一句有力的反驳都说不出来。那满腔的义愤，最终只能被现实无情地压回心底，化作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憋闷。
他隐忍了半晌，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只化作一声苍老而无力、近乎自我欺骗的叹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唉……说不定呢……老夫看……梁秀才今年定能高中……他……他注定是要显达的……”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更像是一句飘摇在狂风中的祈愿，微弱得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相信。医馆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仿佛在嘲笑着这人间的不公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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