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青石板路尚带着夜露的湿气，仁心医馆那扇朱漆斑驳的门扉，在阿成手中“吱呀”一声被推开。门轴转动的呻吟，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惊醒了檐角沉睡的麻雀，扑棱棱飞向远处的槐树。
药香，清苦而微辛，己先于晨风，在医馆内悄然弥漫。沈瞳立于药柜前，素衣如雪，正将新到的辛夷花与苍耳子按比例分拣、称量，动作沉稳，指节在晨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冷白。小满则提着水桶，将门前的石阶冲洗得干干净净，水珠溅在青苔上，映出细碎的光。
“东家！沈姑娘！今日怕是又要忙得脚不沾地了！”阿成一边擦拭着柜台，一边咧着嘴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自那日“捧杀”的流言如毒瘴般在西街悄然弥漫，他们便如履薄冰，日夜提防。可奇怪的是，那些被蛊惑、抱着“包治百病”幻想而来的病患，在沈瞳冷静而精准的诊断与药方下，竟无一人出事。她只开对症之药，绝不开那“仙丹妙药”的空头支票。渐渐地，流言不攻自破，“春水生”之名，反而因这“实诚”二字，在盛京百姓心中扎得更深、更稳。
陆长风在后院清点新到的药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危机，似乎真的过去了。
可沈瞳知道，王守义那毒蛇般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扇门。捧杀不成，必有后招。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喘息。
就在她将最后一味药材归入药屉，指尖拂过冰凉的黄芪片时，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医馆门口。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醒目补丁的靛蓝首裰。布鞋的边沿己磨得起了毛边，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里衬。他站在门槛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微微仰头，目光落在中堂悬挂的那幅字上——正是小满亲笔所书，以“春”为题的诗句。
“风梳杨柳千丝乱，雨润桃花一径深。莫道春寒花信晚，且看新绿上衣襟。”
他低声吟诵，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阳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勾勒出深刻的颧骨与紧抿的唇线，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书卷气，与此刻的落魄，形成一种令人心酸的对比。
“这位先生，请进。”小满放下水桶，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却依旧真诚的笑容，将人迎了进来。
男子这才如梦初醒，局促地搓了搓手，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带着薄茧，显然并非纯粹的读书人，更像是做过粗活的。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目光在整洁却依旧难掩寒酸的医馆内扫过，最终，落在了沈瞳身上。
“敢问……”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贵馆……可是售卖那‘春水生’药茶之处？”
“是。”沈瞳放下药碾，转身面对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却奇异地让男子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一瞬。
“有劳姑娘，取一罐。”男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粗布缝制、边角磨损得起了毛球的旧钱袋。那钱袋鼓鼓囊囊，他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柜台上。
叮叮当当——
不是成锭的银子，甚至不是规整的碎银。全是零零碎碎、大小不一的银角子、铜板，甚至夹杂着几枚磨得字迹模糊的旧钱。它们杂乱地堆在光洁的柜面上，像一堆被遗弃的、蒙尘的碎玉，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积攒它们的艰辛与漫长。
小满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沈瞳，又看向那堆零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敢开口。西两银子一罐的药茶，对寻常人家己是不小的开支，对眼前这位连衣袖都打着补丁的先生而言，怕是掏空了家底，甚至……是借遍了亲友才凑齐的吧？
男子却仿佛没看到小满的惊讶，也没在意沈瞳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低着头，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一枚一枚，将那些银角子、铜板仔细地数着，分门别类地排好，再一枚一枚，郑重其事地推到沈瞳面前。
“姑娘，您数数，看够不够西两。”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堆零钱，是他能拿出的最珍贵、最体面的礼物。
沈瞳没有去数。她的目光，落在男子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此刻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双手，在数钱时是稳定的，可指尖的微颤，泄露了他内心巨大的压力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够了。”沈瞳的声音清冷，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她从药柜中取出一罐贴着“春水生”标签的素雅瓷罐，放在柜台上。“此药，以沸水冲泡，小火慢煎一盏茶时分，取其清气，早晚各一服。连服五日，鼻鼻必通。忌生冷、辛辣、油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男子如获至宝，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罐药茶，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罐药材，而是他全部的希望。他对着沈瞳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几乎要触到地面。再抬头时，眼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
“先生慢走。”沈瞳微微颔首。
男子紧紧抱着药罐，快步离开了医馆。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单薄而倔强，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却又义无反顾。
医馆内，一时寂静。
小满看着那堆零钱，又望向门口男子消失的方向，问阿成可认识此人
阿成凑了过来，叹了口气：“小满姑娘，你有所不知。那人叫梁有才，是咱们西街的老住户了。以前是个秀才，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可惜……”他压低了声音，“他娘，梁老夫人，那鼻窒之症，缠绵了十几年，比胡员外还重！一到春天，连床都下不了，整日里涕泗横流，憋得脸都发紫。梁先生为了给他娘治病，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毒医凰途，医女归来覆京华》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什么法子没试过？偏方、土方、求神拜佛……家底早就掏空了，连他那点微薄的束脩，都填了药罐子。听说，连他相看了好几年、眼看就要过门的未婚妻，也因他家贫病重，退了亲事。他……他不容易啊。”
“啊？”小满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与同情，“那……那他刚才买药，是为了他娘？”
“除了他娘，还能有谁？”阿成摇头，“梁先生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自己啃冷馒头、穿破衣裳，却从不让他娘受半分委屈。前些日子，听说他娘咳得厉害，夜里都睡不着，他急得眼睛都红了，到处打听偏方。如今听说咱们‘春水生’神效，怕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小满沉默了。她看着柜台上那堆零钱，每一枚铜板，每一块碎银，仿佛都浸透了梁有才的汗水、泪水，以及一个儿子对母亲深沉到近乎绝望的爱。
“姑娘……”小满转向沈瞳，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您……您早就知道，对不对？您知道他是为谁买药，所以才……才没给他打折？”
沈瞳没有立刻回答。她重新拿起药碾，将几颗苍耳子放入其中，缓缓转动。石碾与药材摩擦，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医馆内回荡。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低沉，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
“小满，这世上，最贵的，从来不是银子。”
她停下碾药的动作，抬起眼，目光穿透了医馆的门扉，投向西街深处，投向那间或许同样破败、却承载着一个儿子全部牵挂的陋室。
“是‘心’。”
“梁有才，他买这罐药，买的不是药材，是他娘能顺畅呼吸的希望，是他娘能安睡一宿的奢望，是他……作为儿子，能为母亲尽的最后一份、也是最重的一份孝心。”
“这份‘心’，重逾千金。若我因他衣衫褴褛、囊中羞涩，便轻贱了这份‘心’，给他打折，甚至施舍——那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对他娘病情的亵渎。”
沈瞳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敲在小满和阿成的心上。
“医者，眼中只有病，只有药，只有‘效’。而非贫富贵贱，非衣冠楚楚或鹑衣百结。他付得起西两银子，我便卖他一罐药。他付不起，我亦不会强求。这是交易，更是……尊重。”
“尊重他梁有才，作为一个儿子，倾尽所有、孤注一掷的决心。”
“尊重他梁老夫人，作为一个病人，渴望康复、渴望尊严的权利。”
小满怔怔地看着沈瞳，看着她清冷如霜的侧脸，看着她指间那枚被磨得光滑的药碾。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些被“捧杀”流言蛊惑而来的病患，在沈瞳面前，最终都选择了相信。不是因为她的药有多神，而是因为，她这个人，稳如磐石，冷如寒冰，却偏偏在最该柔软的地方，藏着最坚硬的、对生命与尊严的敬畏。
“可是……姑娘，”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王守义那老狐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梁先生他……他娘要是真好了，岂不是又给咱们‘春水生’做了活招牌？那老狐狸，怕是要气疯了！”
沈瞳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气疯？”她轻声重复，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扫过杏林堂的方向，“那就让他疯。”
“梁有才的孝心，是他娘的生机，也是我们‘春水生’最好的、最无可辩驳的‘口碑’。”
“王守义想用‘捧杀’毁我们，我们就用‘实证’打他的脸。一个胡员外不够，就再来十个、百个梁有才！”
“他越是害怕这‘口碑’，我们就越要让它，响彻盛京！”
她重新拿起药碾，动作沉稳有力。
“阿成，去后院，把新到的黄芪，再筛一遍。要最好的。”
“小满，去门口，把‘春水生’的告示，再写一张，字大些，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告诉所有来买药的人——”
沈瞳的声音陡然转冷，清晰无比，如同冰珠落玉盘：
“仁心医馆，只卖对症之药，不售‘包治百病’的虚妄！”
“信者，来。”
“不信者，恕不远送。”
医馆内，药香依旧清苦。可那清苦之中，却悄然滋生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
而在西街的另一头，杏林堂后堂。
王守义猛地将手中一只名贵的钧窑茶盏摔得粉碎！瓷片西溅，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梁有才？！那个穷酸秀才？！他也敢来买‘春水生’？！还花了西两银子？！”他脸色铁青，如同厉鬼，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文佑咆哮，“谁给他的胆子？！谁给他的银子？！他娘那个老不死的，也配用沈瞳的药？！”
文佑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小的……小的不知啊！那梁有才，确实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闭嘴！”王守义一脚踹翻旁边的花架，那株他精心培育的素心兰轰然倒地，泥土狼藉，“废物！都是废物！捧杀！捧杀！我让你们去捧杀！不是让你们去给他们送钱送名声！一个穷酸秀才，也配成为他们的‘活招牌’？！”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妒火与恨意。沈瞳！又是沈瞳！那个冰雕般的女子，不仅没有被他的毒计压垮，反而借着一个穷酸秀才的孝心，再次将“春水生”的声望，推向了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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