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西街的喧嚣渐渐沉入青石板的缝隙里。鲜鱼行后巷,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鱼腥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衰老与病痛的沉闷气息。
梁有才佝偻着背,蹲在灶台前。灶膛里,几根细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清瘦而疲惫的脸,将他眼下的青影拉得更深。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苗,控制着火候,目光则紧紧盯着灶上那只豁了口的破旧瓦罐——罐中,正熬煮着那罐价值西两银子的“春水生”。
药香,清苦中带着一丝辛凉,丝丝缕缕地从罐盖的缝隙中逸出,与屋内的浑浊气息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渗透、弥漫,仿佛在污浊的泥潭里,硬生生开出一朵洁净的莲。
这罐药,是他倾尽所有换来的希望。那堆零散的银角子、铜板,是他替人抄了三个月的书稿,是他在鲜鱼行帮工时被鱼刺扎破手指、被咸腥腌得脱皮换来的血汗钱,更是他典当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长衫才凑齐的“棺材本”。他不敢想,若这药无效,他和母亲,该如何面对下一个杨花漫天的春天?
瓦罐里的药汁渐渐浓缩,颜色转为深琥珀色,那股清冽的药香也愈发浓郁。梁有才熄了火,用一块破布垫着,将滚烫的瓦罐端下,放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他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舀出小半碗药汁,放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它冷却。
“娘,药熬好了,您醒醒,喝药了。”他走到土炕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温柔。
土炕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便是梁母,梁陈氏。此刻,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起伏间带着沉闷的、仿佛破风箱般的杂音。她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灰败的皮肤下透着不祥的青紫色。自半月前那场高热后,她的神志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会拉着梁有才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糊涂时,便谁也不认得,只一味地呻吟、喘息。
梁有才用湿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和额角的冷汗。指尖触到那滚烫的皮肤,他心头便是一阵揪痛。他想起幼时,母亲也是这样,在他发热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用凉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为他降温。那时的母亲,鬓角虽有银丝,眼神却明亮温柔,能稳稳地抱着他在院子里转圈,能在他放风筝时,忍着鼻窒的痛苦,在堤岸上追着他跑,笑声清脆如铃。
“娘……”梁有才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舀起一勺微温的药汁,轻轻吹了吹,送到母亲唇边,“您喝一口,这是……这是能治好您鼻子的药。喝了,您就能闻到花香了,就能……就能去月落桥看杨花了。”
或许是“月落桥”、“杨花”这几个字触动了沉睡的记忆,梁母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她茫然地看了看梁有才,又看了看那勺深色的药汁,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沙哑而微弱的声音:“……有才?”
“是,娘!是我!”梁有才心头狂喜,强忍着泪意,将药汁小心地喂入母亲口中。
药汁入喉,梁母皱了皱眉,显然觉得味道苦涩。但她没有抗拒,顺从地咽了下去。一勺,两勺……小半碗药汁,竟被她一点一点,全数喝了下去。
喂完药,梁有才紧张地守在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母亲那依旧沉重、却似乎……似乎顺畅了一丝的呼吸?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梁母没有再陷入昏睡,她的眼神,竟奇迹般地越来越清明!那笼罩在她脸上的灰败之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拂去,露出了底下久违的、属于活人的生气!她甚至抬起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个动作,让梁有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娘?您……您感觉怎么样?”他声音颤抖,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
梁母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眼,似乎在细细感受着体内那陌生的变化。良久,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不再带着往日那种撕心裂肺的阻塞感,而是……顺畅的!如同久旱的河床,终于迎来了甘霖的浸润!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一把抓住梁有才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有才!有才!我的鼻子……我的鼻子通了!真的通了!我能闻到……闻到这药味了!好清的味儿!”
梁有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那枯瘦的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比任何仙丹妙药都更让他心安。“通了!娘!通了!太好了!太好了!”他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这迟来的喜悦,刻进骨血里。
接下来的几天,梁有才如同呵护稀世珍宝般,每日两次,雷打不动地为母亲煎药、喂药。而“春水生”的神效,也一日比一日清晰地展现出来。梁母的神志越来越清醒,咳嗽渐渐止住,呼吸越来越顺畅,脸上也有了血色。到了第五天中午,当梁有才端着药碗走进屋时,看到的不再是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母亲,而是一个倚在床头,正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轻轻哼着不知名小调的老人!
“娘!”梁有才惊喜地叫道。
梁母转过头,脸上带着久违的、舒展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少女般的俏皮:“有才,扶我起来。我想……想去月落桥看看。”
“月落桥?”梁有才一愣,“娘,外面风大,杨花也多,您刚……”
“无妨!”梁母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轻松,“我这鼻子,现在灵得很!那些杨花,再也不是恼人的‘风邪’了,是景儿!是春景儿!”她甚至抬手,将一首捂在口鼻上的那方洗得发白的旧巾帕,随手丢在了炕上,“这劳什子,以后用不着了!”
梁有才看着那方被丢弃的巾帕,心头巨震。这方巾帕,陪伴了母亲十几年,是她每年春天最忠实的“伴侣”,也是她痛苦与束缚的象征。如今,它被如此轻易地丢弃,仿佛丢掉的,是一个沉重的枷锁!
“好!好!儿子背您去!”梁有才用力抹了把脸,将激动的泪水擦去,转身蹲在炕前,宽阔而单薄的脊背,稳稳地呈现在母亲面前。
梁母看着儿子的背,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欣慰。她颤巍巍地伏上去,双手环住儿子的脖颈。梁有才稳稳地站起身,将母亲背好,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困困了他们母子太久的土坯房。
春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西街的青石板上,暖意融融。梁有才背着母亲,脚步沉稳而坚定。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一幕,无不侧目。有人认出了梁有才,低声议论:“看,是梁秀才!背着他娘呢!”“听说他娘那老鼻病,被仁心医馆的‘春水生’治好了?神了!”“孝子啊!真孝子!”
梁有才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有背上母亲轻飘飘的重量,和她偶尔在耳边响起的、带着笑意的絮语。
“有才,你看,那槐树,新叶子多嫩啊。”
“有才,那边卖糖葫芦的,记得你小时候,为了吃一串,能缠我半天。”
“有才,前面就是月落桥了……真快啊,一晃眼,二十多年了。”
登上月落桥大堤,眼前豁然开朗。护城河碧波荡漾,两岸杨柳依依,千丝万缕的飞絮,如雪如雾,在春风里漫天飞舞,落在行人的肩头、发梢,也落在梁母花白的鬓角。
梁母伏在儿子背上,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那带着水汽、草木清香和淡淡杨花气息的空气,毫无阻碍地涌入她的肺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醉的畅。
“真好啊……”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梦幻般的满足,“这杨花,以前闻着就呛,躲都躲不及。现在……现在闻着,竟有股子甜丝丝的味儿。像……像小时候,你爹在院子里给我摘的槐花蜜。”
梁有才停下脚步,将母亲轻轻放下,让她坐在堤岸一块平整的大石上。他蹲在母亲面前,仰头看着她。阳光落在母亲脸上,那久违的红润,那舒展的眉眼,那发自内心的、宁静的喜悦,让他看得痴了。
“娘……”他喉头滚动,声音哽咽,“儿子……儿子不孝!三十有余,一事无成,连个功名都考不上,让您跟着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给您添置过……”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愧疚和心酸,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跪倒在母亲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面上:“是儿子没用!是儿子拖累了您!”
“傻孩子!”梁母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声音温柔而坚定,“快起来!跪着做什么?娘从来没觉得苦,更没觉得你拖累我。”
她看着儿子抬起的、满是泪痕的脸,眼中闪烁着慈爱而智慧的光芒:“你给了我一份大礼,有才。一份……比功名富贵,比锦衣玉食,都要珍贵千倍万倍的大礼。”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容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你看,它通了。这鼻子一通,娘的世界,就全通了!能闻到花香,能尝出饭菜的滋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听到你说话……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给娘最大的福分?这福分,是你,用你的心,用你的孝,用你那西两银子,一点一点,给娘挣回来的!”
她环顾西周,看着漫天飞舞的杨花,看着碧波荡漾的河水,看着远处盛京巍峨的城楼,声音悠远而满足:“功名?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能让我这鼻子通气?富贵?那又是什么?能买来你在我病榻前熬的每一碗药,能换来你背着我走过的每一步路?”
她重新看向梁有才,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有才,记住娘的话。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黄白之物,不是虚名浮利。是‘心’。是你对娘的这片赤诚孝心!”
“娘不求你金榜题名,不求你光宗耀祖。娘只求你,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心正,行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就够了!比什么都强!”
梁有才跪在母亲面前,听着这字字千钧、饱含深情的话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将脸埋在她粗糙的衣襟里,泣不成声。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愧疚,在这一刻,都被母亲这博大而温暖的爱意,融化、洗涤、升华。
阳光暖暖地照在母子二人身上,杨花如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却不再带来丝毫的困扰,只余下无尽的温柔与诗意。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毒医凰途,医女归来覆京华(http://www.220book.com/book/7HR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