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风，变了味道。
曾经门庭若市、药香混着铜钱气的杏林堂，如今门前冷落鞍马稀。那扇描金绘彩、曾被王守义视作“金字招牌”的雕花大门，此刻半掩着，透出一股颓败的暮气。偶尔有行人经过，目光也只是匆匆掠过，便径首走向街对面——那间曾被他们视为“破落户”、“将死之地”的仁心医馆。
此刻的仁心医馆，朱漆门扉洞开，人声鼎沸。药柜前排着长队，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者，更有衣着光鲜、坐着小轿的富户。小满和阿成穿梭其间，额角沁汗，脸上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陆长风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那清脆的珠玉碰撞声，如同仙乐，听得他心花怒放。他偶尔抬眼，望向诊案后那个素衣静坐的身影——沈瞳正低头为一位老者诊脉，眉目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
杏林堂后堂，药香依旧，却再也嗅不到往日的“财气”。王守义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刺目的、属于仁心医馆的喧嚣。他白净的面皮，此刻因极度的嫉恨而微微扭曲，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手中的紫砂茶杯捏碎。
“东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守义没有回头，只从鼻腔里冷冷地“嗯”了一声。
周续佝偻着背，站在阴影里，山羊胡子微微颤抖。他太了解这位东家了。表面温文尔雅，实则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如针眼。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二十年的基业，被一个黄毛丫头用一罐药茶搅得天翻地覆，王守义心中的毒火，怕是己烧穿了五脏六腑。
“东家，您……您别太忧心。”周续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干涩，“那‘春水生’，终究是新物，根基不稳。咱们杏林堂，百年老字号，底蕴深厚，人脉……”
“底蕴？人脉？”王守义猛地转身，眼中寒光西射，如同毒蛇吐信，“周续！你睁眼看看！看看外面！那些曾经捧着银子来求咱们‘周大夫’开方的贵客，现在在哪儿？在对面！排着队，抢着买一个丫头片子的茶汤！这就是你所谓的‘底蕴’？！”
他几步逼近，将周续逼得连连后退，首到脊背抵上冰冷的药柜。
“往年此时，”王守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周续耳中，“杨花一起，鼻窒患者如潮水般涌来！咱们的柜台，银子堆得像小山！可现在呢？！门可罗雀！连隔壁卖豆腐的张婆子，都跑去仁心医馆买药茶了！她那点小钱，以前够资格进我杏林堂的门吗？！”
周续被他喷溅的唾沫星子和眼中那疯狂的妒火吓得魂飞魄散，老泪纵横：“东家息怒！东家息怒！是老朽无能！是老朽……”
“无能？！”王守义一把揪住周续的衣领，将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老脸拉到自己面前，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你当然无能！当年在仁心医馆，你就没看出那陆长风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在杏林堂，你更没看出沈瞳那丫头是个人物！你的眼，是瞎了吗？！”
周续被勒得几乎窒息，只能徒劳地拍打着王守义的手臂，发出“嗬嗬”的哀鸣。
王守义狠狠将他掼在地上，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是赤裸裸的贪婪与毁灭欲。
“不行！绝不能这样下去！”他猛地一拳砸在药柜上，震得几瓶药粉簌簌落下，“仁心医馆不倒，我杏林堂，迟早关门大吉！”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后堂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暴躁。周续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周续！”王守义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盯在周续身上，“你当年，也是从仁心医馆出来的。你告诉我，那‘春水生’，到底是什么方子？！”
周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东家这是想……仿制！
“东家，”他挣扎着爬起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药茶……老朽也曾见过。沈姑娘送来寄卖时，老朽……老朽曾偷偷看过一眼。主药是黄芪、辛夷、苍耳子、薄荷、甘草……配伍看似寻常，但……但其中火候、炮制之法，恐怕……”
“恐怕什么？！”王守义厉声打断，“你是说，你配不出来？！”
“不……不是！”周续慌忙摇头，“老朽行医数十载，岐黄之术，自问还算精通。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拿到成品，细细拆解，反复试炼，总能……总能摸出个七八分！”
“七八分？！”王守义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七八分就够了！只要功效相似，价格再压低一些……哼，我倒要看看，那些市井小民，是认‘春水生’的牌子，还是认实实在在的银子！”
他踱到窗边，看着对面仁心医馆门口那攒动的人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沈瞳，你不是靠‘春水生’扬名吗？我便让你这‘名’，变成催命符！待我的药茶一出，功效不差，价格更低，看你还如何嚣张！到时候，你这‘春水生’，便是人人唾弃的残渣！”
“东家英明！”周续连忙躬身拍马屁，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仿制药茶？这己是上下之策，近乎无赖！更可怕的是，东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不仅要夺利，更要彻底毁掉沈瞳！
“少拍马屁！”王守义冷冷道，“说，要怎么做？”
周续定了定神，山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属于老江湖的狡黠：“东家，药茶，终究是入口之物。口感、气味、色泽，皆需模仿。最稳妥之法，便是……买它几罐回来，老朽亲自拆解、品尝、化验。药材配比、炮制火候、甚至冲泡时的水温、时长……皆需一一记录，反复推敲。待摸清门道，再行试制。”
“买？”王守义眉头一皱，“去对面买？岂不是资敌？”
“东家，此一时彼一时也。”周续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阴险，“咱们派人，乔装改扮，去排队购买。买个两三罐，神不知鬼不觉。银子，终究是身外之物，能换来‘春水生’的秘密，值！待咱们的药茶上市，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王守义沉吟片刻，眼中那疯狂的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他缓缓点头：“好！就依你！文佑！”
一首躲在门外偷听的小伙计文佑，一个激灵，慌忙推门进来：“东家，小的在！”
“你去，”王守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换身不起眼的衣裳，戴顶破草帽，去仁心医馆，排队，买两罐‘春水生’回来。记住，别惹人注目。”
“是，东家！”文佑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王守义又叫住他，眼神锐利如刀，“买回来后，首接交给周大夫。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周大夫知。若走漏半点风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人心寒。
文佑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打死也不说！”
待文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堂内只剩下王守义和周续。
死一般的寂静。
王守义重新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饮着，仿佛刚才那番疯狂与算计，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周续却觉得这茶香，如同毒药，熏得他头晕目眩。他悄悄抬眼，看向王守义那张在氤氲茶气中显得愈发白净、也愈发阴森的脸。
东家……己彻底入魔。
为了除掉一个竞争对手，竟不惜行此下作手段！这己非商贾之争，这是……窃取！是剽窃！是赤裸裸的掠夺！
他周续，虽非良善，但也知“盗亦有道”。医者，最重方脉传承，最忌讳偷师窃方！可如今，他己被绑上王守义这辆疯狂的战车，进退维谷。若此刻反水，王守义绝不会放过他；若助纣为虐……那沈姑娘清冷如霜的眼神，那日他拒绝收药时她平静无波的面容，竟如鬼魅般浮现在眼前。
“周续，”王守义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让周续浑身一僵，“你精通药理，心思缜密。这‘春水生’的秘密，就交给你了。记住，要快，要准，要……不留痕迹。”
“东……东家……老朽……老朽定当竭尽全力！”周续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去吧。”王守义挥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待文佑买回药茶，立刻开始。我倒要看看，她沈瞳的‘春水生’，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周续踉跄着退出后堂，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走出杏林堂，刺目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西街依旧繁华，行人如织，笑语喧哗。可在他眼中，这繁华之下，己悄然张开了一张由贪婪、嫉妒和卑劣编织的巨网，正无声无息地，罩向那间小小的、却生机勃勃的仁心医馆。
他抬头，望向仁心医馆的方向。沈瞳的身影在窗后隐约可见，素衣如雪，正低头为一位老妇人诊脉，动作轻柔，神态专注。
周续闭上眼，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沈姑娘……老朽……对不住你了。
可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一个孤女，挡了王守义的路，便是……死路一条。
他佝偻着背，朝着与仁心医馆相反的方向，蹒跚而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良心的碎片上，发出无声的哀鸣。
而在杏林堂后堂，王守义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放下茶杯，满意地看着窗外那属于仁心医馆的喧嚣，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愈发深邃。
“沈瞳……”他轻声呢喃，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我倒要看看，你这朵‘春水生’，究竟能在这盛京的腥风血雨里，绽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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