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沥沥，将西街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也洗去了白日里最后一丝喧嚣。仁心医馆内，灯火昏黄，药香清苦，却比往日多了一分凝滞的沉闷。
陆长风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铜戥子，发出单调而烦人的“叮当”声。他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那扇半开的门扉上，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着雨水在石阶上汇成细流，看着……那本该络绎不绝、如今却日渐稀疏的人影。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在寂静的医馆内显得格外突兀，惊得正在擦拭药柜的阿成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药瓶。
沈瞳正低头研读一卷《本草衍义》，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对陆长风的焦躁充耳不闻。小满则坐在门槛内侧的小杌子上，托着腮帮子，看着檐角滴落的雨珠，百无聊赖。
“沈大夫！”陆长风终于按捺不住，几步冲到诊案前，声音因焦虑而微微拔高，“我问你个问题，你可得实话实说！是不是……是不是你学艺不精？‘春水生’的方子，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药效……是不是没以前好了？”
他这话一出，小满立刻抬起头，狠狠白了他一眼，声音清脆带着怒意：“东家！瞧您说的什么话！那药茶若是没有效果，为啥胡员外隔三差五就来买？纵然他照拂咱们生意，可您算算，他这一个月，买了多少罐？少说也有七八罐了吧！胡员外是什么身份？他会为了‘照拂’，把自己当药罐子灌？再说了，前几日梁秀才不是还背着老娘来道谢吗？他娘现在都能自己下地走动了！您这话说的，寒碜谁呢？”
陆长风被小满一通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我这不是着急嘛！眼瞅着人一天比一天少，银子一天比一天难赚，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沈姑娘，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我陆长风命里带衰，刚看到点起色，就要打回原形？”
沈瞳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清冽如寒潭，平静无波，却奇异地让陆长风那满腔的焦躁，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偃旗息鼓。
“陆掌柜，”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药，是死的。人，是活的。‘春水生’的方子，药材，炮制之法，从未更改。药效如何，病患自知。胡员外、梁老夫人、王婶子的孙子……他们，就是最好的‘口碑’。”
她合上书卷，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的尘埃，目光投向门外那连绵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
“人少了，不是药的问题。是‘饵’的问题。”
“饵？”陆长风一愣，茫然不解。
“有人，在隔壁，放了更‘香’、更‘便宜’的饵。”沈瞳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重锤，敲在陆长风心上，“三两银子一罐，功效‘相似’，名字也只差一字——‘春阳生’。对那些饱受鼻窒之苦、又精打细算的百姓而言，这‘便宜’二字，比任何仙丹妙药都更具诱惑。”
陆长风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春阳生’？三两？！王守义那个老狐狸！他……他竟敢仿制？！还降价？！”
他气得在原地首转圈，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额角青筋暴起：“无耻！卑鄙！下三滥！他王守义行医几十年，就这点出息？！偷师窃方，还敢堂而皇之拿出来卖？！他不怕天打雷劈吗？！”
“天打雷劈？”沈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陆掌柜，这盛京的天，何时劈过真正的恶人？王守义这点伎俩，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重新拿起药碾，将几颗苍耳子放入其中，缓缓转动。石碾与药材摩擦，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医馆内回荡，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序曲。
“他以为，降价，就能赢。他以为，仿制，就能活。他错了。药效，才是根本。口碑，才是长城。他今日用低价，引来的，是贪便宜的‘鱼’。明日，当这些‘鱼’发现药效不显，甚至……出现反复、加重……”
沈瞳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落玉盘：
“——便是他王守义，自掘坟墓之时。”
陆长风被沈瞳这番话震得心神摇曳，胸中那股无名火，竟被一种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看着沈瞳那清冷如霜的侧脸，看着她指间那枚被磨得光滑的药碾，第一次，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她仿佛早己洞悉了王守义的一切算计，甚至……在冷眼旁观，等待着对方自取灭亡！
“可……可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啊！”陆长风急道，“眼睁睁看着他抢咱们的客人，抢咱们的银子？这口气，我咽不下！不行！我得去！我得去杏林堂臊一臊他！让他知道知道，偷鸡摸狗的事，不是这么干的！”
他说着，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往外冲，那架势，活脱脱一个要去街头斗殴的泼皮。
“东家！别冲动！”阿成慌忙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抱住陆长风的腰，急得满头大汗，“您可千万别去！去了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放开我！阿成！你松手！”陆长风挣扎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我咽不下这口气！王守义那老匹夫，欺人太甚！”
“东家！您听我说！”阿成死死抱住他，声音因急切而嘶哑，“今天……今天我去菜市场买菜，亲耳听见的！孙寡妇，就是住在咱们斜对门、以前总来抓药的那个孙寡妇，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说，杏林堂新出了一款药茶，叫‘春阳生’，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毒医凰途，医女归来覆京华 三两银子一罐！专治鼻窒！她家老头子，图便宜，买了两罐回去！还跟我显摆，说王掌柜心善，降价惠民！”
“孙寡妇？！”陆长风猛地停下挣扎，眼睛瞪得溜圆，“她……她也去了？！”
“何止是她！”阿成喘着粗气，语速飞快，“我还听见张屠户、李铁匠家的婆娘都在议论！说杏林堂的‘春阳生’，效果不比‘春水生’差，价格还便宜一两！都打算下次去买‘春阳生’了！东家，这……这分明是王守义有预谋的！他派人到处宣扬，用低价把咱们的客人都撬走了！”
“混账！王八蛋！”陆长风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药柜上，震得几瓶药粉簌簌落下，“他这是要断咱们的根！要逼死咱们仁心医馆！”
他挣脱阿成的手，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瞳：“沈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咱们……咱们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坐以待毙，看着他王守义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医馆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沈瞳手中药碾那沉稳的“咯吱”声。
小满担忧地看着沈瞳，又看看暴跳如雷的陆长风，大气不敢出。
沈瞳终于停下了碾药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如寒星，扫过陆长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扫过阿成那张写满惊惶的脸，最终，定格在门外那无边无际的雨幕上。
“陆掌柜，”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去杏林堂，能做什么？骂他？打他？还是……砸了他的招牌？”
陆长风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是啊，他能做什么？王守义是西街的地头蛇，人脉深厚，真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你去了，只会让王守义得意。”沈瞳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刺入陆长风的耳中，“他会笑你沉不住气，笑你黔驴技穷。他会告诉所有围观的人，仁心医馆的东家，是个只会耍横的泼皮，而他的‘春阳生’，才是真正‘惠民’的良药。”
“那……那咱们就忍着？就看着他抢？”陆长风不甘心地低吼。
“忍？”沈瞳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不。是等。”
“等什么？”
“等‘春阳生’的药效，自己说话。”沈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墙壁，首抵杏林堂那阴暗的后堂，“王守义以为，偷了方子，压了价格，就能高枕无忧。他忘了，药，是入口之物。是真是假，是良是莠，病患的身体，比任何言语都更诚实。”
她走到窗边，看着雨水中那模糊的、属于杏林堂的轮廓，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周续，那个从仁心医馆叛逃的老学究，他精通药理，却未必精通‘春水生’的精髓。那方子，看似简单，君臣佐使，分量火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偷去的，只是皮毛。他炮制的‘春阳生’，或许能暂时缓解症状，但绝无‘春水生’那般固本培元、标本兼治之效。甚至……”
沈瞳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
“——为了降低成本，为了追求那‘三两银子’的暴利，他极可能在药材上动手脚！以次充好，偷工减料！这样的药，短期或无大碍，长期服用，必生祸端！”
“祸端？”陆长风和阿成异口同声，声音里带着惊惧。
“轻则，鼻窒反复，缠绵难愈，耗尽病患钱财与耐心。”沈瞳的声音冰冷如铁，“重则……药性相冲，损伤肺窍，甚至……危及性命！”
“啊！”小满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陆长风则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想起王守义那张温文尔雅、实则阴鸷狠毒的脸，想起周续那双闪烁着狡黠与恐惧的山羊眼……若沈瞳所言非虚，那“春阳生”，岂非是一剂裹着糖衣的毒药？！
“所以，”沈瞳转过身，目光如寒潭，扫过三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静待。”
“静待那些被‘便宜’蒙蔽的病患，在‘春阳生’的药效褪去后，病症反复甚至加重时，幡然醒悟。”
“静待那些因服用劣质药材而身体受损的无辜者，找上门去，讨要说法。”
“静待王守义那精心构筑的‘惠民’谎言，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轰然崩塌！”
“到那时，”沈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便是我仁心医馆，‘春水生’，真正扬名立万，奠定不败根基之日！”
“也是王守义，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之时！”
雨声，依旧淅沥。可仁心医馆内，那凝滞的沉闷，己被一种冰冷的、肃杀的战意所取代。
陆长风看着沈瞳，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火下闪烁着寒芒的眼眸，胸中那股无名火，竟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与……莫名兴奋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早己布下天罗地网、静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复仇者。
而王守义，那个自以为得计的老狐狸，正抱着他那偷来的“春阳生”，一步步，走向沈瞳为他精心准备的——万丈深渊。
陆长风缓缓坐回藤椅，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药香与杀意，尽数吸入肺腑。
“好。”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沈姑娘，我听你的。咱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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