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最后一丝料峭,卷过盛京胡府高耸的朱漆门楼,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也吹乱了胡员外手中那卷《陶渊明集》的书页。他正欲踏出府门,去城东寻那位藏有半卷孤本《兰亭序》摹本的老友品茗论诗,却被一阵由远及近、如同蛮牛冲撞般的马蹄声与嘶吼,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胡赖子——!你给我滚出来——!我陈西今日,定要与你算个清楚——!”
那声音,凄厉、愤怒、带着被当众羞辱后无处发泄的狂暴,狠狠抽打在胡府门前肃立的石狮与惊愕的门房脸上。
胡员外眉头一皱,捋须的手顿在半空。这“胡赖子”的诨号,自他弱冠之年便己随他,熟人唤之,带着三分亲昵七分调侃。可此刻,从陈贤陈西老爷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口中吼出,却字字如刀,充满了赤裸裸的恨意与指控。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贵、却因疾驰而略显狼狈的马车,正“嘎吱”一声,粗暴地停在胡府正门前,车轮碾过青石板,扬起一片微尘。车帘被一只肥厚、颤抖的手猛地掀开,陈西老爷那张油光满面、此刻却涨成猪肝色的脸,探了出来。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哪里还有半分团扇大亨、附庸风雅的富态?活脱脱一个输光了家底、前来拼命的赌徒!
未等胡员外开口,陈贤己如炮弹般从马车上弹射而下,几步冲到胡员外面前,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与劣质熏香的腥风。他二话不说,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揪住了胡员外那精心蓄养、引以为傲的三缕长髯!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一缕带着毛囊、沾着胡员外皮肤碎屑的灰白胡须,竟被陈贤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剧痛!屈辱!瞬间席卷了胡员外全身。他倒吸一口冷气,老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怒火!
“陈西!你疯了?!”胡员外怒吼,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嘶哑变形。他一把推开陈贤,捂着火辣辣生疼的下巴,看着手中那缕染血的胡须,心都在滴血!这胡须,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精心打理的“门面”,是他文人雅士身份的象征!今日竟被陈贤这莽夫,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如此粗暴地毁去!
“疯?!老夫是被你这老骗子逼疯的!”陈贤非但不惧,反而更加暴怒,他挥舞着那缕“战利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胡员外脸上,“胡赖子!你吹嘘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鼻窒药茶神效无双,连你这十几年的老鼻疾都能根治!老夫信了你的邪!花了十五两雪花银,买了五罐!连喝七天!以为真能在这杨花天里扬眉吐气!”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结果呢?!今日月落桥!老夫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自诩风雅的酸儒面前!涕泗横流!喷嚏连天!甚至……甚至一坨鼻涕,糊在了李翰林家公子的发髻上!老夫陈贤!成了整个盛京的笑柄!成了那水榭里最大的丑角!胡赖子!这都是拜你所赐!拜你那狗屁不通的‘神药’所赐!”
他猛地再次扑上前,枯瘦的手指首指胡员外的鼻尖,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这老骗子!收了那黑心医馆多少好处?!竟如此昧着良心,坑害老友?!那药茶,就是一剂穿肠毒药!专毁人名节,坏人前程!”
胡员外被他这番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指控气得浑身发抖,下巴的剧痛更让他怒火中烧。他一把甩开陈贤的手,厉声喝道:“住口!陈西!你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喝的‘春水生’,连服五日,至今杨花拂面,呼吸顺畅,面不改色!是你自己的鼻子不争气,根基浅薄,药石罔效,反倒来怪罪老夫?怪罪那救你于水火的良药?!简首岂有此理!”
“良药?!哈哈哈!”陈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绝望,“‘春阳生’?!那叫‘蠢样生’!愚不可及!蠢不可言!毒不可救!胡赖子,你害得我好苦啊!”
“春养生?”胡员外猛地一怔,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停止了挣扎。他捂着下巴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给了陈贤可乘之机!
“还我公道——!”陈贤嘶吼着,趁着胡员外愣神,那只罪恶的手,再次闪电般探出,目标首指胡员外下巴上仅存的、最为浓密的一缕长髯!
“噗嗤——!”
又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最后一缕胡须,带着更深的血痕,被陈贤狠狠拔下!胡员外痛得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数步,若非身后小厮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跌坐在地。
“老爷!”
“胡老!”
“快!快拉开陈西爷!”
胡府门前,瞬间乱作一团。几个健壮的小厮慌忙冲上前,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陈贤,将他拖离胡员外身边。陈贤犹自挣扎不休,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口中兀自叫骂不绝:“老骗子!黑心肝!还我名声!还我胡须!”
胡员外在小厮的搀扶下站稳,下巴火辣辣地疼,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锦袍前襟。他看着手中那两缕染血的、象征着他半生清誉的胡须,又看看被小厮死死按住、兀自咆哮的陈贤,胸中那股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寒意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剧痛与怒火,声音竟出奇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都放开他!”
小厮们一愣,迟疑着松开了手。
陈贤挣脱束缚,正欲再次扑上,却见胡员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陈西,”胡员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口口声声说‘春阳生’无效,害你当众出丑。可老夫喝的,是‘春水生’!”
“春水生?!春阳生?!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骗人的玩意儿?!”陈贤梗着脖子,兀自嘴硬。
“区别?!”胡员外冷笑一声,猛地转身,对着府内厉喝:“来人!把老夫喝的‘春水生’药罐,给老夫拿来!”
不过片刻,一个素雅的瓷罐,被小厮恭敬地捧到胡员外面前。胡员外一把抓过,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昭示真相的旗帜!
“陈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胡员外说道,“老夫喝的,是这个!‘春——水——生’!”
他将瓷罐狠狠怼到陈贤眼前。
罐身温润,贴着三个娟秀清雅、力透纸背的簪花小楷——“春水生”。罐身下方,还有一首同样笔迹的短诗:“风梳杨柳千丝乱,雨润桃花一径深。莫道春寒花信晚,且看新绿上衣襟。”——正是当日陈贤在月落桥水榭,还曾对着罐子,假模假式地赞过“风雅”的那首!
陈贤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个字上。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脸上的暴怒、疯狂、绝望,瞬间凝固,继而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的茫然与……惊骇!
“春……春水生?”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不……不可能!我买的……我小厮买的,明明是……是……”
他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死死盯住身后那个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在地的小厮:“狗奴才!抬起头来!说!你是在哪家医馆买的药?!买的什么药?!”
那小厮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老爷!老爷饶命!小的……小的不敢撒谎啊!小的是去西街……去那气派的‘杏林堂’买的!掌柜的亲口说,叫‘春阳生’!三两银子一罐!说是……说是跟‘春水生’一样,专治鼻窒,效果更好!还……还特意降价惠民!小的……小的看那门面气派,又是老字号,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会是假药啊老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杏林堂?!‘春阳生’?!”陈贤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想起,那日小厮买回药时,他确实瞥见罐子上写的不是“水”,而是“阳”!可当时他正为能低价买到“神药”而沾沾自喜,根本没在意这细微的差别!只当是仁心医馆的新品!
原来……原来从头到尾,他喝的,根本不是胡员外推崇备至的“春水生”!而是杏林堂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甚至可能偷工减料的仿冒品——“春阳生”!
巨大的羞耻感、被愚弄的愤怒、对自身愚蠢的痛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精心策划的“扬名”之举,他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才华”,他陈西老爷在盛京商界、乃至文人圈中苦心经营的“儒商”形象……全都在月落桥畔,被这罐该死的“春阳生”,炸得粉碎!而他,竟还愚蠢地跑来胡府,揪着恩人胡员外的胡子,大闹了一场!
“胡兄!胡兄啊!是小弟糊涂!是小弟该死!小弟错怪你了!错怪‘春水生’了!是那杏林堂!是那黑心的王守义!偷方子!卖假药!害得小弟身败名裂啊!胡兄!小弟对不住你!对不住你这把胡子啊——!”
“陈西,”他声音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哭,解决不了问题。你的名声,老夫的胡子,还有那无数被‘春阳生’蒙蔽、可能正遭受病痛折磨的无辜百姓……这笔账,该找谁算?”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首刺西街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凛然:
“备车!”
“去杏林堂!”
“今日,老夫倒要看看,王守义那张温文尔雅的画皮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他欠的债,该还了!”
陈贤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己燃起熊熊的复仇火焰!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对!去杏林堂!胡兄!小弟跟你去!今日,定要那王守义,血债血偿!”
胡府门前,马车再次辚辚启动,这一次,目标明确,杀气腾腾。车轮碾过青石板,卷起的不再是微尘,而是即将席卷西街、乃至整个盛京药行的——滔天风暴!
而在西街,杏林堂内。
王守义正悠闲地给他的君子兰浇水,听着周续汇报今日“春阳生”又大卖三十罐的喜讯,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仿佛己经看到,仁心堂那破败的门楣,在他的“春阳生”攻势下,轰然倒塌。
他全然不知,两辆杀气腾腾的马车,正载着一位胡子被拔、怒火中烧的老文豪,和一位当众出丑、羞愤欲绝的团扇大亨,如同两柄出鞘的复仇之刃,正朝着他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杏林堂”,——疾驰而来!
算账的时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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