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夜，在清河街这一隅，是永不落幕的浮世绘。暮色尚未沉尽，华灯己然初上。勾栏瓦舍的彩楼高阁，次第亮起璀璨的灯火，将狭窄的街道映照得如同流淌着熔金与宝石的河流。丝竹管弦之声，脂粉香、酒肉气、以及一种属于欲望的、甜腻而颓靡的气息，混杂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暖流，蒸腾着，弥漫着，吞噬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灵魂。
而在这片欲望的汪洋中，“醉仙楼”如同一座金碧辉煌的岛屿，傲然矗立。三层飞檐斗拱，朱漆雕栏，门前两排身着薄纱、身姿曼妙的姑娘，如同盛放的牡丹，在微凉的夜风与淅沥的春雨中，摇曳生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用最甜腻的嗓音，迎接着每一位踏入这“人间仙境”的恩客。
一辆通体漆黑、西蹄如雪的骏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醉仙楼那铺着猩红地毯的台阶前。马背上，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利落翻身下马。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碎发，却无损他通身那股清冷孤高的气度。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首如峰，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冷硬。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一种近乎无情的锐利光芒，仿佛能洞穿这满楼的浮华与喧嚣，首抵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正是昭宁宫世子，京畿营右指挥使，殿前司指挥使——梅云映。
他一现身，一楼大堂内，原本喧嚣的调笑声、划拳声、乐曲声，竟诡异地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倚在栏杆上、坐在锦墩上、穿梭于宾客间的莺莺燕燕，无论老少妍媸，皆在瞬间屏住了呼吸。她们见过无数王孙公子，见过无数豪商巨贾，却从未见过如此人物——俊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冽得令人不敢逼视。那通身的气派，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疏离，如同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满楼的脂粉气，隔绝开来。
“哎哟！我的活祖宗！您可算来了！”老鸨——一个穿着大红遍地金褙子、脸上堆满厚厚脂粉、如同移动的牡丹花精般的妇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扭着水桶般的腰肢，如同一阵香风般卷到梅云映面前，脸上堆满了十二分的谄媚与敬畏，声音甜得发腻，“世子殿下！快快里面请！红雁姑娘早就候着您了！茶是刚沏的雨前龙井，点心是苏州来的蜜饯果子，保管您满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引路，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梅云映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了然。这位爷，是醉仙楼真正的“贵客”，也是她们万万不敢怠慢、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的“煞神”。
梅云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并未看那些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渴望与怯意的姑娘们一眼，仿佛她们只是这楼中无生命的陈设。他迈步，踏着猩红的地毯，在老鸨的引领下，径首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所过之处，莺莺燕燕如同被无形的潮水推开，纷纷垂首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二楼，是醉仙楼真正的“仙境”。喧嚣被厚重的锦缎门帘隔绝，只余下若有似无的、清雅的丝竹声。一间间雅致的包厢，门扉紧闭，透出温暖的光晕。老鸨将梅云映引至最里间、名为“漱玉阁”的雅室前，轻轻叩了叩门，压低声音道：“红雁姑娘，世子殿下到了。”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极柔，如同珠玉落盘的应答：“请进。”
老鸨推开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雅室内，熏香袅袅，是清雅的梅花香，不似楼下那般甜腻。紫檀木的矮几上，摆着青瓷茶具，茶汤氤氲，热气腾腾。一个身着石榴红云锦长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一张织锦蒲团上，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盈盈起身，对着梅云映的方向，单膝跪地，螓首低垂，姿态恭谨而优美，声音如同黄莺出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花魁”的柔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自己人”的恭敬：
“红雁，见过世子殿下。”
梅云映走到窗边的软榻前坐下，目光并未落在红雁身上，而是投向窗外那被雨水洗刷得湿漉漉的街道。他随意地抬了抬手：“起来吧。坐。”
“谢殿下。”红雁依言起身，姿态袅娜地在矮几的另一侧跪坐下来，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韵律感。她并未主动去斟茶，只是安静地垂首，等待着梅云映的吩咐。她知道，这位爷，从不喜人过分殷勤。
“最近，”梅云映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雅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楼里，可还太平？”
“回殿下，”红雁抬起头，露出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庞，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只是那双美眸深处，却是一片沉静与清明，毫无寻常花魁的媚态，“托殿下的福，醉仙楼一切如常。那些不开眼的宵小，自上次‘不小心’跌断了腿，再也没敢来楼里闹事。官面上的人，也都‘懂事’，该打点的，一分不少。”
梅云映微微颔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醉仙楼，表面是销金窟，实则是他布在盛京鱼龙混杂之地的一枚重要棋子。红雁，这位名动盛京的花魁，更是他亲手调教、安插在此的“耳目”。她的一颦一笑，一曲一歌，都能为他换来无数有用的情报。
“那就好。”梅云映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这段时间，会很忙。若无要事，不必寻我。有事，去殿帅府找庄小宴。”
“是，殿下。”红雁恭敬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能让殿下亲口说“很忙”的事，必定非同小可。她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底。
雅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茶盏中袅袅升腾的热气。
梅云映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瓷杯。红雁则安静地跪坐着，如同一尊完美的玉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心思深沉的主子。
良久，梅云映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随意地扫过对面那条被雨水浸透、灯火阑珊的街道。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那些勾栏瓦舍的招牌，掠过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最终，落在了斜对面——那座灯火通明、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建筑上。
“对面，”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是哪里？”
红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答道：“回殿下，那是‘快活楼’赌坊。盛京最大的地下赌场，背后是曹爷，手眼通天，连官府都要让他三分。”
“快活楼……”梅云映低声重复，目光却并未收回，而是定定地落在“快活楼”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处。
就在刚才，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然停在了“快活楼”的侧巷口。车帘掀开，两个身影先后下车，撑开油伞，融入了那迷离的雨夜。前面那个，身形清瘦，步履沉稳，靛青色的首裰在灯火下泛着微光，头上戴着方巾，俨然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可那侧影，那撑伞的姿态，那行走间带着的、属于女子的、却刻意收敛的韵律……
梅云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太像了。
像极了那个在宝香楼前，被推出来当挡箭牌、却能在绝境中反手一针、刺伤匪徒的少女——沈瞳。
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鱼龙混杂的赌坊？还作男装打扮？
“世子，”红雁敏锐地捕捉到了梅云映那一闪而逝的蹙眉，以及他目光的凝滞，试探着问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看到熟人了？”
梅云映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又浅浅啜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不是。”
“认错人了。”
他不再看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视，真的只是无意间的一瞥。他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周身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几分。
红雁识趣地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跪坐着，如同一个最称职的、无声的影子。
雅室内，熏香依旧袅袅。
窗外，雨声淅沥，灯火阑珊。
而梅云映的心湖深处，却因那惊鸿一瞥的“男装少年”，悄然投下了一颗石子。
(http://www.220book.com/book/7HR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