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天,终于在鸡鸣三遍后,艰难地撕开了一道灰白的口子。雨停了,可那湿冷的寒意,却如同附骨之蛆,更深地渗入了秦府西跨院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缕空气。万全一夜未眠,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如同两口枯井,映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毫无暖意的晨光。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几本账册,墨迹早己干涸,可他的心,却比那墨迹更冷,更沉。
万福,那个孽障,彻夜未归!
这念头,如同毒蛇,在他心头反复噬咬。昨夜的担忧,此刻己化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派出去寻人的小厮,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府里的仆役们,己开始洒扫庭院,低低的交谈声、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透过窗棂传来,却只衬得这书房内的死寂,愈发瘆人。
“老爷,早膳……”叶氏——万嬷嬷——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与强装的镇定。她身后,跟着他们那个才八岁、懵懂无知的小女儿万欢,正揉着惺忪的睡眼。
“放下。”万全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头也未抬,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通往院门的方向。
叶氏将粥碗放在案角,温热的粥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寒意。她看着丈夫那张灰败的脸,心头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她蹲下身,强笑着为小女儿梳理着散乱的发辫,动作轻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欢儿乖,别闹,让爹爹歇会儿。”
就在这时——
“万管家!万管家在吗?”一个带着几分怯意与急促的喊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万全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叶氏的手也顿住了,梳理发辫的梳子停在半空。
门房的小厮,手里捏着一封用普通黄麻纸封口的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惶恐:“万管家!门房刚收到的!指名要您亲启!送信的人……穿着快活楼的伙计衣服,放下信就跑了!”
“快活楼?!”万全和叶氏同时失声惊呼!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万全一把夺过那封信,手指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片。他粗暴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信纸粗糙,字迹却工整得如同刀刻,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万管家亲启:
令郎万福,昨夜于本楼‘听涛’雅间,豪赌尽兴,惜手气欠佳,共欠下赌债纹银三千两整。白纸黑字,指印为凭。今晨酒醒,方知闯下弥天大祸,现己被本楼‘请’至后院静室‘醒酒’。望万管家念及父子之情,速携银两,至清河街‘听风楼’一叙。辰时三刻,过时不候。银到,人归。银不到……后果自负。
——快活楼 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万全的眼中,刺入他的心脏!
“孽子!孽子啊——!”万全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仿佛要将那个不孝子连同这封催命符,一同碾碎!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由灰白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一种濒死的酱紫!额角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
“当家的!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叶氏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小女儿,扑到万全脚边,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衣袖,“是福儿?!是不是福儿出事了?!”
“你教的好儿子!你教的好儿子啊!”万全猛地甩开叶氏的手,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双眼赤红,指着叶氏的鼻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三千两!他竟敢在快活楼欠下三千两的赌债!三千两啊!那是能压死人的数目!他……他这是要我们全家的命!要秦府的命啊!”
“三千两?!”叶氏如遭雷击,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若非扶住桌角,几乎要在地!她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万全那充满恨意的咆哮,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
“完了……全完了……”叶氏瘫坐在地,双手捂着脸,发出绝望的呜咽,云小浅nic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福儿……我的福儿……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三千两……我们拿什么还?!拿什么还啊!”
万全却仿佛没听到妻子的哭嚎。他猛地转身,如同疯魔般冲向书房内室!那里,有一个他从不离身、用精钢打造的黑漆描金小箱子!他颤抖着掏出钥匙,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锁孔!试了几次,才“咔哒”一声打开!
箱盖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
原本应该静静躺在箱底、用红布包裹着的、属于秦玉瞒着柳氏、辛苦攒了三个月的两千两江南漕运租子的银票……不翼而飞!
“啊——!!!”万全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抠着空荡荡的箱底,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留下道道白痕!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浸透!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绝望——偷窃主家银钱!这在秦府,是足以被活活打死、甚至牵连全家的死罪!
“银子……银子没了……被那孽障偷了!被他偷去赌了!输光了!输给了快活楼!”万全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灭顶的恐惧,他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瘫坐在外间的叶氏,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即将将他拖入地狱的恶鬼,“完了!全完了!大爷的银子!两千两!那是大爷的命根子!是瞒着大奶奶的!要是让大奶奶知道……要是让大奶奶知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柳氏那张刻薄、精明、视财如命的脸,如同噩梦般浮现在他眼前。那个女人,连他这个大管家经手的一文钱都要过问,若知道他儿子偷了两千两租子去赌……她绝不会放过万福!更不会放过他万全!她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们父子,连同整个家,彻底碾碎!
“当家的!当家的你别吓我!”叶氏连滚爬爬地扑进来,看到空空如也的箱子,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她扑在万全身上,哭得肝肠寸断,“这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啊!福儿……福儿还在他们手里!三千两!我们上哪去弄三千两啊!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啊!”
万全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在叶氏怀里,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他看着妻子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绝望的脸,看着内室那空荡荡的、如同张开巨口的保险箱,听着外面渐渐清晰的、属于秦府新一天的喧嚣……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寒意,彻底将他淹没。
完了。
秦府大管家万全,完了。
他苦心经营半生、引以为傲的体面与权势,完了。
他唯一的儿子,完了。
他这个家,完了。
“别……别哭了!”万全猛地推开叶氏,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那张灰败的脸上,竟奇异地恢复了一丝属于“大管家”的、近乎冷酷的镇定。只是那镇定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听着!”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死死盯着叶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大奶奶!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们全家,都得给那孽障陪葬!”
叶氏被他眼中那抹狠厉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捂着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哭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我……我去!”万全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绝望与寒意尽数吸入肺腑,转化为最后一丝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去‘听风楼’!去见曹爷!求他!跪下来求他!看在……看在秦府的面子上,看在大爷的面子上,给他些时间!分期还!利滚利也认!只要……只要他别动福儿!别把这事捅出去!”
他踉跄着走到外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胡乱披在身上。那动作,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
“你,”他指着叶氏,声音冰冷,“守好家!看好欢儿!若有人问起我,就说……就说我去城外庄子上,替大爷查账!记住!是查账!一个字都不能错!”
“是……是!当家的!”叶氏哭着应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万全不再看她,猛地转身,拉开书房的门,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入了秦府那初升的、却毫无暖意的晨光里。他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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