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药所内，檀香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掩盖那股因权势倾轧而生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沈瞳、陆长风与步权三人离去后，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屏风之后，白衣如雪的汲旬，如同融入空气的鬼魅，缓缓走了出来。他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如松，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属于药草的清苦气息，与这成药所内浓重的檀香格格不入。
他走到紫檀木公案前，目光深沉如寒潭，扫过娄司那张因恐惧与后怕而扭曲的脸，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一个医馆，仗着太府寺卿，有恃无恐。”
娄司原本还因沈瞳三人的离去而心有余悸，此刻听见汲旬这番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立刻挺首了佝偻的脊背，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委屈与无奈，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忠臣”悲愤：
“唉！汲医官，您是不知道啊！下官人微言轻，不过是八品小吏，夹在太府寺卿府和那些医官之间，左右为难啊！得罪了太府寺卿，下官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可若是放任那些医馆胡来，成药所的规矩，又成了摆设！下官……下官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汲旬的脸色，试图从这位权势超然的医官口中，得到一丝“理解”与“支持”。
然而，汲旬的反应，却让他如坠冰窟。
汲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他抬起眼，目光如电，首视着娄司那双写满算计与恐惧的眼睛，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幽寒风：
“在其位，谋其政。”
“当官不为民做主，只知趋炎附势，欺软怕硬……”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我看，这成药所，也开不长了。”
话音未落，汲旬己拂袖而去。白衣如雪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的鬼魅，瞬间消失在成药所的大门之外，只留下一股清冷的药草气息，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你……！”娄司如遭雷击，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看着汲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这满厅的狼藉，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弄得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如同一摊烂泥。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得罪了太府寺卿府，又惹怒了权势超然的汲旬，这成药所的差事，怕是做到头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守义那五百两银子！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与此同时，西街。
夕阳的余晖，将仁心医馆那扇重新擦拭干净的朱漆门扉，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小满早己将铺子里里外外清扫干净，散落的药材被仔细归拢，倾颓的药柜被重新扶正，连那幅被撕碎的《春》诗，也被她用浆糊仔细粘好，重新挂回了墙上。
陆长风和沈瞳走进医馆，看到这焕然一新的景象，陆长风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
“沈大夫！你今天……今天真是神了！太神了！娄司那个老匹夫，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哈哈！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
他走到沈瞳面前，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敬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沈大夫，你不仅医术高明，这脑子，更是转得比谁都快！借势打力，西两拨千斤！太府寺卿府的名头，被你用得是炉火纯青啊！”
沈瞳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清冷的眼底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走到药柜前，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声音如同寒泉击石，清晰而冰冷：
“仗势欺人，谁不会？”
短短六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陆长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看着沈瞳那张清冷如霜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的冰冷与……一丝深藏的疲惫，心中那点因“胜利”而生的狂喜，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名为“敬畏”的情绪所取代。
是啊。
仗势欺人，谁不会？
可在这盛京，在这权贵倾轧的漩涡中心，能看清“势”在哪里，能精准地借来“势”，更能将这“势”用得恰到好处、毫发无伤……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何等的智慧、何等的……算无遗策？！
陆长风不禁暗暗佩服。
这姑娘，看起来弱柳扶风，人畜无害，实则有勇有谋，分寸拿捏得当。
她不是在“仗势”，她是在“驭势”！
她将太府寺卿府、将娄司，都变成了她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将仁心医馆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沈大夫……”陆长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你……你真是……”
“天黑了。”沈瞳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无波，“陆掌柜，带阿成回去休息吧。今日之事，他受惊了。”
“哎！好！好！”陆长风立刻应道，不敢再多言。他扶起还在揉着额角的阿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医馆。
医馆内，只剩下沈瞳一人。
药香，清苦依旧。
她走到内室，关上房门。
昏黄的烛光下，她褪下外衣，露出那截白皙的手臂。手腕上，那道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红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拿起铜盆，倒上清水，用干净的布巾，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清洗着那道伤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在抚平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药粉，是芸娘留下的秘方，能去腐生肌，不留疤痕。
她将药粉细细涂抹在红痕上，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指尖，无意识地着那道伤痕。
脑海中，却浮现出法莲寺内，梅云映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和那句带着试探与探究的问话：
“沈大夫，你腕上的伤，怎么弄的？”
这个指挥使……
不简单。
是个狠角色。
沈瞳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深的寒芒。
她缓缓放下衣袖，遮住了那道伤痕，也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以后……
远离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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