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琏的手指停在书脊上,目光落在她睁开的那双眼睛里。
蒋沁雪没动,只将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向那本书,嗓音轻得像拂过窗纸的风:“陛下……那本书,臣妾写了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贺琏没松手,也没翻开。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慢把书递过去。她接过时动作很稳,膝盖微侧,避开了受力的位置。一页页翻过去,纸角卷着,墨迹有浓有淡,像是断续多年写下的。
她在一处朱批下停住,指尖点了点:“‘三月种麦,宜施粪土’——这话是假的。”她抬眼,“真正写的是‘三月漕银入杭,账走盐引’。”
贺琏眉心一跳。
她没解释,继续往后翻,抽出一页夹在中间的薄纸:“您看这行小字,夹在注释里,用的是反写体。需借铜镜照着看才清楚。”
他接过那张纸,凑近窗边光亮处,取来妆台上的铜镜一映——原本模糊的笔画顿时显出轮廓,是一串数字与符号交错的编码,排列方式极怪,却透着一股熟悉的痕迹。
“这不是户部通用的记账法。”他低声说。
“当然不是。”她靠回床沿,声音依旧平静,“这是霍家私账的暗码。我早年在伯府见过他们运货的单子,格式一样。”
贺琏回头看着她:“你何时开始记这些?”
“三年前。”她说,“您第一次送来糖画那天。”
他怔了一下。
她从枕下取出一块黄铜模具,递过来。形状是条鲤鱼,边缘磨得发亮,背面有些细划痕。“您忘了?山道遇袭后,我在您袖子里找到它。当时觉得奇怪,堂堂帝王,为何随身带个孩童玩意儿。”
贺琏接过去,拇指抚过那几道划痕,眼神变了。
“后来我发现,”她压低声音,“您每次来栖梧殿,若不便说话,就会留下糖画。而那些图案的边纹,和某些账目编号的刻痕一致。”
她取来一张炭纸,覆在批注页上,再把模具压上去,轻轻描摹。不多时,纸上浮现出一道隐线,连成一组数字:**12-07-349**。
“江南十二仓。”她指着,“第七号账册,三百西十九笔虚报肥料开支,实为截留漕银。每一笔都走盐引冲抵,表面看不出破绽。”
贺琏沉默着从袖中抽出一份油纸文书,摊开对齐。那是今日户部呈上的《春漕调度录》。两相对照,数字竟一一吻合。
他猛地抬头。
她没回避目光:“我知道您在查江南的事。可朝中耳目太多,您不敢明查,只能暗访。而我能做的,就是把看见的、记得的,变成您能用的东西。”
屋内一时静下来。窗外有宫女走过,脚步声远去。烛火晃了晃,映在墙上的人影微微颤动。
良久,贺琏问:“你还记了什么?”
“不止这一本。”她轻轻合上《齐民要术》,指尖着封皮磨损处,“还有西城别院进出的车马记录,霍子盛每月初五出京的路线,柳绵绵经手的三幅古画流向……我都用了同样的法子藏进去。有的写在农事建议里,有的混在节气提醒中。”
她顿了顿:“只要您能看懂,它们就有用。”
贺琏盯着那本书,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懂?”
“因为您也用了类似的办法。”她望着他,“糖画不是随便给的。您用它传讯,我也用文字藏密。我们都在找一个能听懂暗语的人。”
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她又道:“但口说无凭,纸笔又危险。咱们得有个更稳妥的方式,让消息能来回走通,还不留痕迹。”
贺琏看向她:“你想怎么做?”
青禾端着托盘进来,放了一碟切好的柠檬片。沁雪取一片,挤汁于一张空白宣纸上。汁液时微黄,干后却完全不见字迹。
“这是柠檬汁。”她说,“干了看不见,若拿火烤,或用药熏,字就显出来。您写好信,夹在奏折里送来,没人会留意。”
她提笔蘸汁,在纸上写下七个字:**十五,糖人,如常**。晾了一会儿,递给他。
贺琏接过,对着光看了看,确实无痕。
“每月十五,”她解释,“御膳房若往栖梧殿送糖人点心,便是您收到信,并按计划行事的信号。”
他皱眉:“若我无法亲至?”
“那就让苍术送一碗杏仁酪来。”她嘴角微扬,“他从不空手。”
贺琏盯着那张纸,忽然抬手点燃烛火,将它缓缓投入焰中。火舌卷过,边缘焦黑卷曲,最终化作灰烬飘落。
他看着她:“下次别用这么明显的词。‘如常’太首白。”
“那您想用什么?”
“改成‘晴’。”他说,“若是阴天,便写‘云’。一个字就够了。”
她点头:“好。”
他又道:“你也得有个回音。不能总让我这边递消息。”
她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铃铛,放在桌上:“这是我小时候挂在床头的。以后您若见栖梧殿檐下挂了这个,就说明我有急信要传。”
“寻常时候呢?”
“我会在窗台摆一盆绿萝。”她说,“若挪到了左边,表示没事;若移到右边,就是有新线索待取。”
贺琏看着她,忽然问:“你准备这些,多久了?”
“从您给我双鱼玉佩那天起。”她声音不高,“我知道您在等一个人,能跟您并肩做事的人。我不想只是被护着的那个。”
他没接话。
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偏斜。墙上的影子拉长,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案,却像共守一座城池。
外面传来更鼓声,己是戌末。
贺琏站起身,走到窗前,望了一眼寂静的宫道。片刻后,他转身,看向她:“明日我会调换巡宫路线,经过西角门。”
她明白他的意思:“我会让青禾在廊下晾一件湿衣裳。”
“不必太明显。”他淡淡道,“一件就够了。”
她点头。
他临走前停下脚步:“膝盖还疼吗?”
“还能撑住。”她说,“铁片压着,没破皮。”
“别再用了。”他语气低了些,“下次,我不会让他们近你身。”
她没应,只低头整理书页,手指轻轻抚过一行批注——“八月收豆,勿曝日”,实际却是“八月密会北狄使,藏于码头草堆”。
贺琏最后看了她一眼,推门出去。
风灌进来一阵,烛火猛晃,照亮她手中的书页一角。她没抬头,只是慢慢将那枚铜铃放进枕下,然后翻开另一页,蘸着墨,在空白处写下新的暗语。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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