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鼓声刚过，栖梧殿西厢的小门开了条缝，青禾闪身进来，手里捧着个乌木匣子。
沁雪正坐在灯下翻一本旧账册，头也没抬，“东西拿到了？”
“拿来了。”青禾把匣子放在案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茜色吉服，衣襟上绣着云鹤纹，领口缀着珍珠扣，“柳府老仆收了银角子，亲口说这衣服是霍贵妃前年赏下的，压箱底三年了，昨儿才让人悄悄送出去翻新。”
沁雪伸手摸了摸衣料，指尖在袖口内侧一顿。她低头凑近灯火，看清那一圈细密针脚——不是宫中尚衣局的手法，是霍府私裁的暗记。
“送去给柳绵绵的人，可说是贵妃亲口吩咐？”
“说了。还带了话，说‘表小姐孝心可嘉，特赐旧衣压惊’。”青禾顿了顿，“她府里人传得紧，说娘娘要彻查伪孕同谋，连礼部王侍郎都被叫去问话了。柳氏昨夜没睡，今早天不亮就起身梳洗，像是真信了这是靠山。”
沁雪合上匣子，“那就让她穿。”
青禾低声道：“可万一她起了疑心……”
“她现在最怕的是被当成霍党余孽一并清算。”沁雪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头夜风卷着落叶扫过檐角，远处宫墙的灯笼一明一灭。“一个刚小产、名声尽毁的女人，突然得了贵妃赏衣，会想什么？”
“觉得是救命稻草。”
“对。”沁雪收回手，“人越落魄，越信虚的恩典。”
次日清晨，凤仪门外石阶上己跪了七八位嫔妾。太后病体未愈，各宫请安照旧，唯独柳绵绵的贴身丫鬟被人拦在角门，说“今日免礼”，误了时辰。
她却不知，仍按往常穿戴整齐，坐着软轿到了凤仪门前。
刚落地，一名内侍匆匆跑来，捧着个红绸托盘，“柳小姐有福！贵妃娘娘见您来得最早，特赐吉服一件，命您当场换上，以示嘉奖。”
柳绵绵怔住，“这……不合规矩吧？我不过是个庶室……”
“贵妃金口玉言，哪有什么合不合。”内侍笑着催促，“銮驾马上就到，您快些。”
她犹豫片刻，终是接了衣服，躲进偏廊换上。那茜色纱裙贴身裹着，肩线略窄，腰身却松了一圈，像是特意改过的尺寸。她低头理了理袖口，忽觉鼻尖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额前碎发都乱了。
这时，远处传来铜铃轻响，霍贵妃的仪仗转过月华门。
柳绵绵忙整衣迎上，在道旁跪下。
霍贵妃乘步辇而来，珠帘半卷，一眼便看见她身上那件吉服。脸色骤沉。
“谁准你穿这衣裳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刺骨。
“是……是内侍说您赏的……”柳绵绵抬头，声音发颤。
“本宫赏的是去年秋宴退下的常服，不是中宫大典用的吉服！”霍贵妃猛地掀帘下辇，几步上前，一把扯住她领口，“你一个侯府庶妾，敢穿九品以上命妇才可用的云鹤纹？这是僭越！是欺君！”
她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下麻雀。柳绵绵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血丝。
“贵妃息怒！”左右宫人慌忙劝阻。
“拖下去！”霍贵妃厉声喝道，“掌嘴三十，剥下此衣，焚于庭前！让她记住，爬得再高，也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宫人架起的柳绵绵，强行扒下那件茜色吉服。她挣扎着回头，眼里满是怨毒，却被又一巴掌扇了回去。
火盆点起，衣裳投入烈焰。火苗窜起的瞬间，沁雪站在栖梧殿高阁的窗后，轻轻吹熄了手中半燃的线香。
半个时辰后，青禾抱着个油纸包回来，“烧了一半，奴婢趁乱换了件模样相近的旧衣扔进去，这件原样取出来了。”
沁雪接过衣服，抖开摊在案上。火燎过的边缘焦黑卷曲，但内衬完好。她取出放大镜，一点一点扫视夹层丝线。
指腹忽然触到一处异样——第三根横线处，丝结比旁处稍硬。
她用银簪挑开，从夹层抽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羊皮纸，展开只有寸许长，上面是极细的北狄文字，印鉴清晰可见：霍氏家主印、北狄右贤王玺。
她盯着那枚印，良久不动。
青禾低声问：“要呈上去吗？”
“不急。”沁雪将羊皮纸折好，塞进袖袋，“贵妃既然这么恨她穿错衣服，总得让她知道，真正穿错的，从来不是这一件。”
三日后，柳绵绵躺在侯府偏院床上，面色灰白。她整夜做噩梦，梦见自己跪在火堆前，那件衣服烧成灰，灰里爬出无数黑字，缠住她的脖子。
清晨，宫里又送来药。
她看着那琥珀色的药丸，手指微微发抖。
“还是那个方子？”她问丫鬟。
“是，娘娘说要连服七日，调理气血。”
她捏起一粒，放入口中。苦味在舌尖化开，胃里一阵翻搅。
与此同时，栖梧殿书房内，沁雪正将一份誊抄好的盟书放入檀木盒。盒子锁上后，她提笔在封口写下三个字：**巫蛊案**。
门外传来脚步声，青禾低声禀报：“太医令回话，柳小姐脉象浮弱，血亏严重，若再服此类药，恐伤根本。”
沁雪点头，“让她继续来取。”
“可她昨日己经晕倒一次了……”
“那就扶着来。”沁雪合上账册，“人只要还活着，就得守规矩。辰时到，不得迟。”
青禾退出去后，她独自坐在灯下，从袖中取出那片羊皮纸，对着烛光再看一遍。北狄文字在火光中微微泛金，像一条蛰伏的蛇。
窗外雨开始落，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她忽然想起昨夜贺琏遣人送来的一句话：**“凤仪门的事，他知道。”**
她没问是谁知道，也知道不必问。
手指抚过羊皮纸边缘，她轻轻笑了下。
这时候，柳绵绵正撑着床沿起身，抓起桌上的药瓶，倒出最后几粒药丸，颤抖着手碾成粉末，混进茶渣倒进马桶。
她喘着气坐回床沿，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
抬头望向窗外，一名小厮模样的人翻墙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
她愣住。
那人径首走到她房门口，低声说：“夫人让我送来新的药，从今天起，换这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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