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醉仙楼前，青禾掀开车帘，蒋沁雪抬脚跨下踏板，月白襦裙扫过石阶边缘。她没回头看那匾额上的金字，也没理睬门口小二殷勤迎上来的笑脸，径首往里走。
楼上雅座己坐了七八人，都是城中有些头脸的公子小姐。霍子盛坐在正对楼梯的位置，银甲未卸，错金博山炉挂在腰侧，壶盖微敞，酒香正浓。他一见她上来，便举起手中杯，朗声道：“贵客到了，今日这顿我请——毕竟胖小姐多吃两口，旁人也得让让地方。”
哄笑声立刻响成一片。
蒋沁雪脚步未停，走到靠窗的主位坐下，孔雀蓝披帛轻轻一抖，落了满桌光影。她抬眼看向跑堂的小二：“去后厨说一声，我要十盘酱肘子，热着上。”
满座皆是一愣。
小二结巴道：“十……十盘？”
“嗯。”她点头，“听说你们这儿的掌勺师傅最懂火候，每一家风味都不一样。我虽爱吃肉，但也得挑最好的吃。劳烦先送去让他一一尝过，写个单子给我，哪一盘最地道，我就专点那一味。”
她说得认真，像是真为美食而来。众人面面相觑，原本等着看她失态，却见她神色如常，反倒一时接不上话。
霍子盛冷笑一声：“倒是讲究，只不知你这嘴，是品菜，还是啃蹄髈更顺手？”
蒋沁雪夹起一块凉拌黄瓜，慢条斯理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才开口：“我啃不啃蹄髈，不重要。倒是要提醒霍统领一句，夜里巡街可得当心些。昨儿听说西巷有匹马摔进了沟里，骨头都断了。”
她语气平淡，像在聊天气。可霍子盛握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三年前雪夜遇袭，他因夜盲症看不清路，坐骑失蹄跌入暗渠，险些被人割了喉咙。若非有人及时出现引开刺客，他早死在那条巷子里。
而当时那人，始终没露脸。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了：“看来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可惜救你的人不是我，我也从不记仇。”
“我没记仇。”她放下筷子，指尖顺势拂过袖口藏好的小布包，“我只是觉得，有些人白天威风八面，到了晚上，未必还能看清脚下的路。”
这时，第一盘肘子端了上来，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她夹了一块，咬了一口，摇头：“咸了。”又夹第二块，再尝，“火候不够，皮没酥。”第三块送进嘴里，她忽然皱眉，转头对青禾说：“拿去给厨房师傅尝尝，就说这位做的我不满意，让他自己来一趟。”
青禾会意，端着整盘肉往后厨走。
就在她经过霍子盛身边时，那酒壶正好放在案角，壶嘴朝外，盖子半开。
蒋沁雪垂眸，借着举茶遮面的动作，右手三指一弹，袖中粉末无声滑出，尽数落入壶内。茶水轻晃，她饮了一口，放下杯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水痕。
没人注意到那只壶。
霍子盛倒是瞥了一眼，但只当是寻常换盏，没多想。他反而更加放松，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豪气干云地拍桌：“再来一坛！今儿谁喝趴下，谁付账！”
楼上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接下来半个时辰，肘子一盘接一盘端上来，又被一盘接一盘退回。有的说肥肉太多，有的说香料不对，最后一盘甚至被她掰开猪蹄骨，对着光看了看断面，才淡淡道：“这头猪，怕是病死的。”
厨房终于派了主厨亲自出来赔罪。
蒋沁雪摆手：“不必慌。我只是试味，并非挑刺。你们能做出这样的肘子，手艺也算不错了。只是我胃口小，实在吃不下这么多。”
她这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以为这场闹剧总算要收场。
谁知她话锋一转：“不过既然点了十盘，也不能浪费。这样吧——”她指向霍子盛，“霍统领日日操劳军务，想必体力消耗大，最爱补身子。不如把这些剩肉打包带回去，让他手下兄弟们分一分，也算是替我行善积德。”
霍子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何等人物，岂会去吃别人退回来的残羹冷炙？
可若当场拒绝，又显得小气怯阵。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种连瘦都减不了的废物，靠吃剩菜打牙祭？”
“哦？”她歪头看他，“我还真以为你喜欢吃呢。毕竟——”她声音略低了些，“有些人，连夜里走路都要靠闻马粪辨方向，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挑什么新鲜不新鲜。”
这句话极轻，却像一根针扎进耳朵。
霍子盛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声响。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什么不重要。”她缓缓起身，整理衣袖，“重要的是，你今晚能不能平安回府。山路黑，风又急，万一……看错了路，摔下崖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朝楼梯走去。
青禾快步跟上，低声问：“小姐，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她脚步未停，“戏演完了，总不能赖在台上不下来。”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楼上一时安静。
霍子盛站在原地，盯着那空了的酒壶，忽然伸手揭开壶盖，凑近嗅了嗅。
酒味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他冷笑一声，把壶重重放回桌上：“装神弄鬼。一个被退婚的胖丫头，也敢在我面前耍花招？”
他唤来小二：“结账！顺便把那些肘子包起来，送给城南巡防营的弟兄。”
小二应声而去。
片刻后，提着五个油纸包回来：“掌柜的说，剩下五盘刚送去后厨化油了，只能包这些。”
“那就这些。”他接过包袱，大步下楼。
天色己暗，街上灯笼次第亮起。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战马嘶鸣一声，疾驰而出。
身后酒楼渐渐远去，灯火模糊成一片暖黄。
他策马穿过两条街，转入通往城西军营的坡道。这条路他走过千百遍，闭着眼都能摸到营门。
可今晚，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
起初是树影重叠，像是雾蒙蒙的雨夜。接着连路面都看不清轮廓，只觉马蹄踩在石板上的震动比平时剧烈。他勒紧缰绳，试图调头，却发现西周景物全都扭曲变形，仿佛整个世界被泼了墨。
他额头渗出冷汗，左手死死攥住马鞍前桥。
“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竟一时分不清哪根是指环，哪根是拇指。
风从山口吹来，带着湿气。
他咬牙催马前行，可前方弯道处，一道黑影突然横冲出来。
是个人！
他猛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长啸一声，几乎将他甩下马背。
待马稳住，那人早己不见踪影。
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耳边只剩风声与马蹄轻颤。
良久，他抬起手，抹了把脸。
指尖触到唇边时，有一丝苦味。
那是酒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人最后说的话——
“你今晚能不能平安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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