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把披帛搭在架子上时,窗外账房那边传来两声低语,接着是门轴转动的轻响。蒋沁雪正解着袖口的扣子,听见了,手顿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只让青禾端了热水进来,自己坐到屏风后头泡起手来。水汽升腾,她闭着眼,指尖在水面轻轻划动,像是真累了。青禾吹灭灯,轻手轻脚退出去,顺带把门掩上了。
更鼓敲过二更,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吹竹叶的声音。蒋沁雪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窗缝透进一点月光。她起身换上深色衣裙,发簪一挑,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书房在主院西角,离她住的偏院不远。她贴着墙根走,避开巡夜的灯笼光,绕到后窗底下。窗闩有些年头了,锈得厉害,她用簪子慢慢拨了几下,咔的一声松了。她翻身进去,落地没出半点声响。
书架靠墙立着,分上下三层,账册按年份码放整齐。她记得父亲前年批过一本《春耕录》,里面记着各庄田亩数目。她蹲下身,在“己未年”那一格摸了一阵,抽出一本厚册子,借着月光翻开。
纸页泛黄,字迹工整。她一页页往后翻,手指停在一处:三百亩上等水田,划归霍氏代管,理由是“佃户失约,无力耕种”。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息,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宣纸和炭条,覆在账页上轻轻拓印。
写完一行,她又往前翻回三年前的记录。那时同样地块还在蒋家名下,收成也正常,根本没提什么佃户问题。她合上册子,眉头没松。
铁柜里还有一本红封账本,写着“田契底档”。她试着推了推,锁着。钥匙不在柜上,也不在案台抽屉里。她没再碰,只将《春耕录》原样放回,退到窗边,侧耳听了听外头动静,才翻出去,原路返回。
天刚蒙蒙亮,她己醒了。青禾进来送洗漱水,她摆摆手:“头疼得厉害,今日谁来都不见。”青禾应了,出去关上门。
她从枕下摸出那张拓纸,藏进《千金方》夹层里。书皮旧了,边角卷起,正好能夹住纸片。她把书塞回妆匣底层,又把昨夜用过的帕子扔进铜盆,倒上热水搓了几下,拧干晾在架子上。
柳绵绵果然来了,提着个小食盒,说是亲手熬的莲子羹。她站在门口,声音软软的:“表姐昨儿奔波了一天,可别累坏了身子。”
蒋沁雪躺在床上,闭着眼,只淡淡道:“有心了,放下吧。”
柳绵绵走近几步,伸手探她额头:“不烫啊,怎么就病了?”
“心里烦。”蒋沁雪睁开眼,“账房那些事,看着都累。”
“账房?”柳绵绵笑了,“那种地方脏得很,哪值得您操心。再说了,有我爹帮着照看,出不了岔子。”
“你爹只是个远亲,管得了田产划分?”蒋沁雪语气平平,没看她。
“哎呀,表姐说哪里话。”柳绵绵收回手,团扇轻摇,“我也是为家里好。昨儿我还替您求了支签,说是有小人作祟,但贵人自安——您说是不?”
蒋沁雪没接话,只转过脸去对着床里侧。柳绵绵站了一会儿,见无趣,便提着空食盒走了。
人一走,蒋沁雪立刻起身,穿鞋下地。她从妆匣里取出一小包细面粉,用帕子包好,揣进袖中,然后慢悠悠往柳绵绵住的东跨院走去。
那院子临水,柳绵绵爱清净,不让仆妇常进。她自己每日晨起必擦铜镜,说是怕落灰晦气。蒋沁雪记得这事,是从前她打翻过一次镜子,柳绵绵哭得厉害,说会破运。
她绕到窗后,见屋内无人,轻轻推门进去。铜镜摆在妆台上,镜面朝外。她抖开帕子,指尖蘸了点面粉,均匀撒在镜柄上。动作极轻,几乎没留下痕迹。
做完这些,她回了自己院子,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快到午时,青禾进来禀报:“小姐,柳小姐的婢女刚才取走了镜子,说是要重新擦一遍。”
蒋沁雪睁眼:“拿回来没有?”
“还没。”
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傍晚时分,青禾悄悄递来一块帕子,上面覆着一层薄纸,纸上有几个模糊指印。“奴婢趁她婢女不备,拓下来的。”她说。
蒋沁雪接过,对着光细看。镜柄上的指痕清晰可见,尤其是左手中指第二节,有一道弧形压痕,像是长期执笔留下的茧。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从《千金方》里抽出那张拓纸,又找出昨夜从账本上拓下的翻页处指印。两张纸并排铺开,用烛火映着比对。
弧度、位置、深浅——完全一致。
她吹熄蜡烛,坐在黑暗里,手指轻轻着纸角。
第二日清晨,蒋父在正厅召见几位管事。蒋沁雪称病未去,却派青禾守在廊下听消息。半个时辰后,青禾回来,脸色有些紧:“老爷问起城外庄子的事,管事说今年租子少交了三成,说是旱情影响。老爷皱了眉,但没多问。”
蒋沁雪坐在榻边,手里捏着一枚玉佩,是她幼时戴过的,后来摔裂了,一首留着。她用指甲轻轻刮着裂缝边缘,一声不吭。
青禾低声问:“要不要揭出来?”
“现在不行。”她终于开口,“他不信我一个人的话。得等他自己发现不对。”
“可柳小姐她……”
“她以为自己藏得好。”蒋沁雪把玉佩放回匣子,“但她忘了,手总会留下痕迹。”
青禾点头,退到一旁。
午后,柳绵绵又来了,这次带了针线筐,说要陪她绣花解闷。她坐在窗边,低头穿针引线,嘴里说着府里的琐事:“听说西庄的佃户闹起来了,说今年收成不好,还要交全租,实在扛不住。我劝我爹去说句话,到底是一家人。”
蒋沁雪倚在迎枕上,似听非听。
柳绵绵抬头一笑:“表姐你说是不是?”
蒋沁雪看着她执针的手,中指第二节微微凸起,和纸上那道痕一模一样。
她缓缓开口:“你每天擦镜子,累不累?”
柳绵绵一怔:“什么?”
“镜子又不会长脚跑了,何必天天擦?”
“这……”柳绵绵低下头,“习惯了。”
蒋沁雪没再说话,只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指尖不经意掠过袖中那张拓纸的边角。
窗外,一只雀儿扑棱着飞过檐角,撞得风铃轻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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