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划破钱塘江的晨雾，王金华扶着船舷的手有些发颤——三年流放，伊犁的风沙刻深了他的皱纹，却没磨掉江南水土在骨子里的软。岸边的老樟树还在，只是枝头新抽的嫩芽，比记忆里绿得更鲜活。
“老爷，到家了。”老仆王忠接过他手里的布包，包裏里是《钱庄贪腐录》的手稿，边角被风沙磨得发毛，却用红线仔细装订着，“您走后，整饬署的人来过两次，说等您回来，要把新修改的书稿送去刊印。”
王金华点点头，目光落在巷口的钱塘钱庄上——青石板路被扫得干干净净，门口挂着“透明办公”的木牌，几个百姓排着队兑银，账房先生笑着递过银子，再没有往日的倨傲。他突然想起自己当藩台时，钱庄掌柜见了他点头哈腰，转头就对百姓恶语相向，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闭门谢客，除了整饬署的人，谁也不见。”王金华走进院门，院子里的石榴树是他亲手种的，如今枝繁叶茂，正开着红火的花，“把书桌搬到窗边，我要改书稿。”
王忠应下，很快把书桌收拾妥当。王金华摊开手稿，第一页“浙江藩台衙内，二两银子可买一份漕银抽成账”的字迹依旧刺眼。他拿起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今钱塘钱庄，分文不取兑银费，百姓持票即兑，无需看人脸——贪腐之害，在失民心；改革之利，在得民心。”
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笔，想起流放途中遇到的一个老粮农。那老农用仅有的三两银子买种子，却被高利贷的人骗走，最后饿死在路边。而现在，粮农们能借到无息贷，再也不用受那样的苦。
“得去看看，得亲眼看看改革后的样子。”王金华站起身，换上一身粗布长衫，把脸用布巾遮了大半，悄悄走出院门。
他先去了聚源钱庄。林茂正忙着给盐商办理贷款，柜台上放着《放贷审批流程》，每个步骤都写得明明白白。盐商笑着说：“林掌柜，以前孙鹤年放贷，得给我儿子安排差事才肯批，现在不用走后门，真是太好了！”
林茂也笑：“现在是新规矩，靠关系没用，得看您的资质。您的盐场信誉好，这贷款三天就能批下来。”
王金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收了聚源钱庄十万两银子，给孙鹤年的儿子安排了个官职。他掏出纸笔，在上面写下：“聚源钱庄旧主孙鹤年，以权谋私；新主林茂，按规放贷——钱庄之变，在掌柜之德。”
接着，他又去了阜通钱庄。沈敬言正在给漕运官办理汇兑，漕运官说：“沈总办，以前周景明汇兑漕银，得收百分之五的手续费，现在只要百分之一，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整饬署的规矩，一分都不能多收。”沈敬言递过汇兑凭证，“您看，这是明细，银数、手续费写得清清楚楚，您要是不放心，还能去整饬署查账。”
王金华看着凭证上的明细，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自己当年和金满堂勾结，漕银抽成高达百分之十，那些银子都进了私人腰包，害得军营物资短缺。他在纸上又添了一句：“漕银乃国之血脉，昔年被层层抽成，今按规汇兑，两日即达——钱法改革，在守规矩。”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田间。张老根正牵着黄牛耕地，新犁头翻出的土块带着潮气。王金华认出他，去年流放前，张老根为了借五两银子，给高利贷的人磕了三个头。
“张大爷，今年春耕顺利吗？”王金华走上前，声音有些沙哑。
张老根抬头看他，虽然认不出他的脸，却觉得亲切：“顺利！用钱庄的无息贷买了牛和犁，还买了新稻种，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他指着不远处的水车，“您看，王婶也借了钱买水车，再也不用挑水浇田了！”
王金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王婶正摇着水车，清水顺着木槽流进田里，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笑。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贪墨赈灾款，王婶的丈夫就是因为没粮吃，饿死在逃荒路上。
“真是……太好了。”王金华转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在纸上写下：“昔年粮农借高利贷，卖田卖地；今有民生无息贷，买牛买种——改革之效，在百姓脸上。”
回到家时，天己经黑了。王金华坐在书桌前，就着油灯修改书稿。他把白天看到的一切都写进去，从钱庄的透明办公，到漕银的按规汇兑，再到粮农的春耕景象，字字都带着温度，再也没有了当初写贪腐录时的沉重。
“老爷，整饬署的周大人来了。”王忠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王金华接过信，周砚生在信里说：“《钱庄贪腐录》刊印后，各地钱庄都把它当教材，新掌柜们看完都深受触动。您补充的改革新貌，一定要尽快送来，让更多人看看，贪腐能毁了钱庄，改革能救回钱庄。”
王金华看着信，突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当年被判斩立决，以为这辈子就完了，却没想到能通过著书，为百姓做一点实事。他拿起笔，在书稿的最后一页写下：“罪臣王金华，曾贪腐误国，今流放归来，见钱法革新，民生安定，遂补此书，愿后人以史为鉴——贪腐之路，终是绝路；民生之路，方是正路。”
油灯的光映在纸上，那些新添的字迹，比之前的更工整，也更有力量。王金华放下笔，望着窗外的石榴花，心里突然无比踏实——他虽然犯过错，但总算用剩下的日子，做了一件对的事。
第二天一早，王金华把修改好的书稿交给王忠：“送去整饬署，告诉周大人，这书稿不是罪臣的忏悔录，是给后人的警示牌，也是给改革的赞歌。”
王忠接过书稿，转身要走，却被王金华叫住：“等等，把这串石榴花带上，放在书稿里——让他们看看，江南的春天，有多好。”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稿上，石榴花的影子落在“民生之路，方是正路”的字迹上，红得像火，暖得像春。王金华坐在书桌前，想起昨天在田间听到的牛铃声，清脆又响亮，那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那是改革的声音，是民生的声音，是他用忏悔和余生，想要守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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