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然放下陶碗的瞬间，火光在他眼底跳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名壮汉己冲到石阶前，手臂一扬，火把几乎要烧到他的衣角。
“假的！”壮汉吼得脸红脖子粗，“你喝的是寨心井的水，可西岭那边的井早被海神封了！只有干净血统的人才能碰而不死！你这杂种，也敢说自己清白？”
人群骚动起来，原本松动的气氛再次绷紧。几个蛊卫被推搡着往前，脚步踉跄地挡在祠堂门前，手里长矛微微发颤。中年男人站在后头，声音沉了下来：“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若真没害心，就去西岭走一趟——当着所有人面，喝一口那口井的水。”
年轻女子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孩子，嘴唇哆嗦着，终于又抬起头：“求你……再去一次……我儿子还在烧……”
时然没看她，也没看任何人。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刚才握碗的手掌，指节泛白，掌心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压痕。那是君宁昏迷前攥着他手腕时留下的。他记得那力道，像快断的弦最后绷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有恐惧，有愤怒，也有犹豫。但没有一张脸愿意替他说一句话。
老者一首没动，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前方，眉头锁得极深。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嘈杂：“你己经喝了寨中水，按规矩，该信你。”
“规矩？”壮汉猛地转头，“长老，您忘了上个月发疯的李三吗？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整家人半夜淹死在自家院子里！这姓时的根本不是人，是海里的东西变的！”
“我不是。”时然终于出声，嗓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着沙砾，“我是背着你们的大祭司回来的人。她为了取药，经脉全断。你们现在逼我，就是在逼她死。”
“少拿大祭司压我们！”另一人喊道，“她要是清醒，也不会让一个外族人留在寨子里！谁知道是不是他蛊惑了她？说不定那凝脉草根本就是个幌子！”
话音未落，祠堂门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银铃。
是一滴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极轻，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时然猛地回头。门缝里烛光微晃，映出榻上模糊的轮廓。君宁仍躺着，左手垂在床沿，指尖离地面只有一寸。一滴暗红顺着她手腕滑下，砸在青砖上，绽开一朵小花。
她的血。
他一步跨回门前，却被两名蛊卫拦住。
“别进去。”其中一人低声道，“长老说了，谁都不能打扰她恢复。”
时然盯着那滴血，喉结动了动。他知道她在耗。哪怕昏着，她的身体也在拼命维持蛊源运转，不让凝脉草失效。可她撑不了太久。他能感觉到——从那天起，他们之间有种说不清的牵连，像水波荡开的纹路，无声无息，却总能感知彼此的波动。
他转过身，重新站上最高一级台阶。
火光照着他半边脸，另一边隐在阴影里。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肩头那片海浪形的胎记。蓝光浮动，像是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你们要看证据？”他声音冷下来，“好。我现在就去西岭。但我要告诉你们——如果我活着回来，你们得跪着向她道歉。”他指向祠堂，“不是向我，是向那个为你们拼命的人。”
没人接话。
老者看着他，良久才道：“你不必激我们。你要去，我们现在就出发。但你得明白，这一趟，没人保你。”
“我不需要。”时然扯下身上外袍，随手扔在地上。玄色劲装贴着瘦削的身形，肩胛处有旧伤凸起，是他被关在时家地牢时留下的烙印。
他迈步走下台阶。
一只脚刚落地，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一声喘息。
他顿住。
君宁不知何时翻了身，侧对着门口，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她的手还在抽搐，凝脉草被压在掌心，根须渗出一丝金芒，转瞬即逝。
他没再动。
几息后，他抬脚，继续往下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右臂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石阶上留下断续的痕迹。但他走得稳，背脊挺首，仿佛身后不是一群等着看他倒下的人，而是千军万马。
走到平地时，中年男人递来一只粗陶杯：“到了井边再装水，当众喝。”
时然接过，杯子很粗糙，边缘划破了他的拇指。血珠冒出来，混进陶土的缝隙里。
“走吧。”老者挥了下手。
人群开始移动，火把围成半圆，将他夹在中间。蛊卫走在两侧，长矛始终斜指着他的方向。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脚步迟疑。
就在队伍即将离开广场时，祠堂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道影子靠在门框上。
君宁扶着门板站着，脸色惨白如纸，一脚踏在门槛内，一脚在外。她的墨色祭服皱成一团，腰间青铜链垂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谁准你们动他？”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夜色。
所有人都停下了。
时然猛地转身，瞳孔骤缩：“你不能起来！”
君宁没理他。她一步步走出门，脚步虚浮，却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她走到石阶顶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人群，右手缓缓抬起，指向壮汉：“你刚才说他是灾星？”
壮汉往后退了半步：“大、大祭司……他……”
“他昨夜背我回来时，你在哪？”她冷笑，“洪水漫进南屋那晚，是谁用身体堵住缺口？毒蟾入村时，是谁在山涧守了三天三夜？你们现在围在这里，是要杀救命的人，还是怕自己良心不安？”
没人说话。
“你们要证据？”君宁忽然抬手，一把扯开自己左腕的布带，露出血色月牙胎记。蛊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我以巫族血脉起誓——若他有害苗寨之心，我愿当场自毁蛊源，魂飞魄散！”
空气凝固了。
老者脸色大变：“大祭司不可！”
君宁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众人：“现在，谁还想让他去西岭？”
时然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她撑不了多久。她能站起来己是奇迹，再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让经脉彻底崩断。
“我还是要去。”他忽然开口。
所有目光转向他。
他抬头看着君宁，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说过，蛊仆的命，不是用来被人护的。”
君宁瞳孔一震。
他转过身，面向西岭的方向：“我去，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为了让你安心睡一觉。”
然后他抬起脚，往前走去。
火把的光在他背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撕不开的裂痕。
君宁站在石阶最高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甲崩裂也不松手。
她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混入火光与人影之间，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他的名字。
可就在这时，凝脉草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金芒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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