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脉草落地的闷响还在青砖上回荡，时然的脚步没有停。他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君宁，是两名女巫赶去扶她。她倒下的那一刻，整个广场像是被抽走了声音，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变得遥远。
他没回头。
左肩的胎记贴着夜风，泛起一层薄凉的蓝光，像是水底深处传来的回应。他知道那不是错觉——每当他靠近水源，血脉里的东西就会苏醒一点。西岭的井水封了三十年，传说只有纯血苗裔能饮而不死，异族触之即化为腐水。可现在，他必须走过去，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无害，而是要让那些曾为他沉默的人，再也无法装作看不见。
队伍重新动了起来。
老者走在最前，拐杖点地的声音沉稳而缓慢。壮汉跟在侧后，手还握着火把，但火焰己不再朝向时然。中年男人低着头，手里那只粗陶杯被攥得发烫。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脚步虚浮，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孩子的襁褓上。
蛊卫们依旧持矛戒备，长刃斜指地面，映着跳跃的火光。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先开口。
时然走在中间，右臂的伤口己经撕裂到肘弯，血浸透了袖口，在夜风里凝成一道暗红的硬痕。他抬手按了按左肩，指尖传来轻微的震颤，仿佛皮下有什么在游动。这是海族血脉的征兆，也是他们恐惧的根源。但他没再掩饰。
穿过寨门时，一阵冷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火把集体偏斜。有人低声咒了一句，说这是山神发怒。时然只是拉了拉衣领，继续往前走。
山路陡峭，石阶湿滑，每一步都踩在苔藓与碎石之间。他的呼吸开始变重，肺部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的痛感。但他走得不慢。他知道，只要停下，就意味着动摇；只要犹豫，就会有人重新举起火把。
半山腰处，一块残碑立在道旁，上面刻着“禁地”二字，字迹己被风雨磨平大半。那是三十年前瘟疫爆发后立的，据说当时整村的人梦见井中有黑影爬出，醒来便高烧不止。后来大祭司以命封井，从此无人敢近。
如今，他们又回来了。
队伍在碑前稍作停顿。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亮被云层遮住，只余一圈模糊的光晕。他转身看向时然：“你还有机会回头。”
时然站在原地，风吹乱了他的发，一缕垂在额前，沾了血。
“我不需要。”他说，“我要走到井边，当着你们的面取水，喝下去。如果我死了，你们可以把我的尸体扔进深谷，当作对山神的赎罪。如果我没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请记住，是你们逼一个外族人用命来换你们的信任。”
没人应声。
老者闭了闭眼，挥了下手。
继续前行。
越往上，空气越冷。脚下的土地渐渐由泥石转为坚硬的岩面，裂缝中渗出细小的水流，沿着沟壑蜿蜒而下，最终汇入一条干涸的溪床。那水清得异常，却无人敢碰。
终于，西岭古井出现在眼前。
它嵌在山壁之下，由七块巨石围成环形，顶部覆着一块刻满符文的石盖，中央凿有一孔，仅供取水之用。井口边缘长满青苔，几根枯藤垂落，像缠绕多年的锁链。西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时然站在井前十步，停下。
所有人陆续抵达，围成半圆。火把插在地上，形成一圈光圈，将他圈在中央。
中年男人走上前，双手递出陶杯：“就用这个。”
时然接过，杯子粗糙，边缘割破了他的拇指。血珠冒出来，顺着指腹滑落，滴在杯底，很快被陶土吸尽。
他一步步走向井口。
每走一步，肩头的胎记就亮一分。蓝光不再微弱，而是如潮汐般起伏，仿佛与地底某物产生了共鸣。他的脚步很稳，却没有立刻俯身取水，而是抬起左手，缓缓抚过石盖上的符文。
那些线条冰冷而古老，是他母亲一族留下的封印咒语。
“这井，”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三十年前被封，是因为有人用了禁忌之术，引动地脉毒泉。不是山神降罚，是人为所致。”
人群微微骚动。
“我母亲死于那场瘟疫之后。”他继续说，“她不是逃犯，也不是灾星。她是想救人才留下的。可你们记得的，只有恐惧。”
老者脸色变了：“你怎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看过她的遗书。”时然收回手，转向众人，“她说，真正的灾难，从来不是异族的血，而是人心的盲。”
他不再多言，单膝跪地，将陶杯伸入井孔。
水面幽黑，映不出月光，也不见倒影。杯沿触水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他稳住手腕，慢慢倾斜杯子。
水流入杯，无声无息。
就在即将满杯之时，井底忽然传来一声低鸣。
不是风，也不是兽吼。
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在极深处翻了个身。
所有人僵住。
时然却没动。他缓缓抽出杯子，水未溢出半分，表面平静如镜。他举杯至眼前，看着那泓漆黑的液体，轻声道：“你们要的证据，就在这里。”
然后，他放下手臂，没有喝。
而是转身，面向君宁所在的寨子方向。
他知道她听不见，也知道她此刻正躺在祠堂里，经脉断裂，命悬一线。但她曾为他起誓，愿毁蛊源以证其清白。这份代价，他不能再让她承担。
“我不是为了活下来才来的。”他说，“我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她护我，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她比你们更看得清什么是善。”
他抬起左手，再次将杯口对准唇边。
风拂过他的发梢，带起一片血雾般的尘埃。
井口的蓝光骤然增强，胎记几乎灼热起来。地底的震动再次传来，这一次更为清晰，像是有什么正在苏醒。
他没有退。
也没有喝。
只是静静站着，举杯于唇前，目光凝视着井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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