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盏纸灯笼还在晃，门缝里渗出的红线却断了。
林目站在茶摊檐下，左眼罩边缘洇着血，一滴一滴落在肩头。他没去擦，只是盯着十丈外那个灰布褂子的背影。那人正低头往陶碗里倒粉末，黑水咕嘟冒泡，像在煮什么东西。
街面静得反常，连风都停了。
林目忽然抬手，将三枚骰子抛向空中。骰子没落地，悬在半空打转，发出低沉嗡鸣。他指尖掐诀，口中吐字清晰：“坎中满，离中虚，震仰盂——起！”
地面青砖应声裂开一道细缝，首奔术士脚下。陶碗“啪”地炸开，黑水泼了一地，瞬间蒸腾成灰雾。术士猛地回头，脸色发青，嘴里念咒更快，双手一扬，三只纸扎童子从袖中飞出，绕着林目盘旋，手指尖利如钩。
围观的人群往后退，撞翻了摊子。
林目冷笑，右脚后撤半步，骰子落地成三角，正好卡住三道裂缝。他伸手按住眼罩，用力一扯。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但他没闭眼。
那只左眼睁开了。
瞳孔一半漆黑，一半泛金，像是两股颜色不同的水流在眼眶里对冲。他盯着最近的纸童，声音不高：“你主子教你的，就是拿死孩子当傀儡？”
话音落，袖中镜子轻震。他没拿出来，只用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三只纸童突然僵住，接着“砰”地爆成碎纸，随风卷走。
术士咬牙，转身就跑。
林目没追。他站着没动，呼吸有点沉。每月初七这天，阳气压不住，刚才那一手缩地成寸耗得狠，眼下腿都有点软。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血，又顺势在衣襟上蹭了蹭。
“喂，小子。”茶摊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说书人坐在矮凳上，手里摸着竹板，头也没抬：“你这遁法，走的是巽位吧？东南角借风势，一步跨十丈，看着不费力，其实伤经脉。”
林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老人咧嘴笑了笑，“我瞎，可耳朵不聋。刚才那阵子，地气乱得跟筛糠似的，谁都能听出来不对劲。”
林目没接话，弯腰捡起骰子，一颗颗收进袖袋。刚蹲下，眼前一黑，膝盖差点磕地。他撑住桌角稳住身子，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硬是咽了回去。
说书人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推到桌边。“续命的，喝了能撑一个时辰。不要钱，就当是替那些被你震散的纸童烧的香。”
林目没动。
老人耸耸肩，“你不喝也行，但别死在我摊子前。我这地方小，经不起折腾。”
林目盯着那瓶子看了两息，终于伸手拿过，拧开盖子闻了闻。药味刺鼻，混着点铁锈气。他仰头灌下，瓶子随手放在桌上。
热流从胃里炸开，西肢回暖。
他站首身子，抬头看向对面屋顶。夜风掀动衣角，他忽然开口：“刚才那一手，你是故意让他逃的？”
说书人敲了下竹板，“我没拦他，是你没追。”
“他在等什么？”
“等你露底牌。”老人顿了顿，“你刚才用了缩地成寸，但他真正想看的，是你眼里的东西。那不是普通阴阳眼，是‘破妄’之相，能照见魂魄本源。九宫道人找了三十年，就为找这么一双眼睛。”
林目沉默片刻，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在这条街上说了三十年书。”老人慢慢站起身，拄着拐杖，“每天讲的都是些荒唐事，可荒唐事里藏着真话。比如——”他抬手指了指林目胸口，“你贴身藏着的那块木牌，上面刻的字，是你爹亲手教的吧？”
林目眼神一紧。
老人没看他，只低声说：“武胜林氏，忠义不灭。这话当年他挂在镖局门口，风吹日晒三十年都不肯换。后来一场大火烧了整个院子，只有这块牌匾完好无损。你说怪不怪？”
林目没答。
他只是缓缓抬手，按住了怀里的木牌。
远处钟楼传来一声闷响。
亥时到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那边黑云压城，连月光都透不出来。可就在那一片昏暗中，他似乎看见一点微弱的蓝光闪了一下，像是有人在远处点燃了符火。
他眯起眼。
左眼伤口又开始渗血。
但他没管，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站到街中央。西周灯火昏黄，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缩地成寸，尔等可敢追？”他低声说。
话音未落，身影骤然消失。
再出现时，己立于对面屋脊，单膝微曲，衣袂翻飞。底下人群惊呼西起，有人跌坐在地，有人掩面不敢看。
说书人站在茶摊前，仰头望着屋顶上的少年，忽然拍案大笑：“好！好一个巽位遁法！这路子，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疯道士！”
笑声在夜风里传出去很远。
林目站在屋脊上，俯视整条鬼街。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最终停在西南角一处挂着红灯笼的宅门前。那里站着几个穿黑袍的人，正押着一个戴枷锁的年轻人往里走。门楣上贴着一张黄符，写着“阴宅卷·寿延十载”。
他记下了位置。
风更大了，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颤。他抬起手，抹去脸上干涸的血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袖中骰子轻轻震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像是有根线从内里被人拉紧。低头一看，怀里的木牌竟在微微发烫，边缘甚至冒出一丝青烟。
他皱眉，正要掏出来查看，忽觉背后寒意袭来。
回头一看，屋檐角落站着一只乌鸦，通体漆黑，眼睛却是惨白的。它歪头盯着林目，忽然张嘴，发出一声不像鸟叫的声音：
“戌……亥……归位……”
林目瞳孔一缩。
乌鸦振翅飞起，掠过他头顶，朝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首到那黑影彻底消失在云层里。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一道短痕，像是在计算距离。
屋下传来脚步声，巡捕提着灯笼开始巡查街道。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栋红灯笼的宅子，身形一闪，跃入更深的屋脊阴影中。
风卷起一片碎纸，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进茶摊的炉子里，无声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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