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在山梁上撞了几下，散进晨雾里。林风站在猪圈门口，听见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他没回头，只把衣角掖了掖，转身朝村外走。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树影从黑变灰，路上浮起一层薄土。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尸身不喜日头，皮肉底下像是有细针在扎，可他不能停。穿过荒坡时，顺手折了根枯枝拄着，远远看去，倒像个赶早路的病弱郎中。
义庄地窖的门半塌着，他弯腰钻进去。里面阴冷，墙角堆着几具空棺，都是这些年村里抬来的无名尸。他靠着最里头那口坐下来，把枯枝放在脚边，闭眼不动。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暮色压下来的时候，他才起身。推开半扇烂门，夜风扑了满脸。他摸了摸右眼，指尖凉得像铁。
村西布庄早就关门了，门缝里漏出一点油灯光。他绕到后窗，轻轻敲了三下。里面咳嗽两声，店主披着袄子来开窗。
“买衣裳。”林风嗓音压着，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店主眯眼看不清人，只觉这人站得笔首，手里捏着三枚铜钱，递进来时指节泛白。他接过钱，犹豫道：“这长衫……是前些日子教书先生留下的，你穿得惯？”
“能遮身就行。”林风接过靛蓝粗布衫，又顺手拿走柜上一副旧墨镜，“这个，一起。”
“哎，那是防风沙的，你戴着也行。”店主嘟囔一句，关了窗。
林风站在巷口换了衣服。长衫宽大，袖口磨了边，穿在身上倒合体。墨镜沉了些，鼻梁被压得发麻，但他没摘。镜片黑，照不出眼色，正好。
他沿着土路往村塾走。学堂在村东头，靠祠堂不远，院子里有棵老槐树。门没锁，他推门进去，屋里一股陈年纸墨味。桌椅歪斜，粉笔灰撒了一地。他在讲台前站定，把手里的枯枝靠在墙角，像一根拐杖。
第二天一早，村正来了。
老头拄着拐杖，眯眼打量他：“听说你想当先生？谁荐的？”
林风低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没人荐。先师临终托我来此授学，说是青溪村有缘之地。”
“没荐书？”村正皱眉，“那你凭什么教？”
林风没答，只抬起右手，在桌面上慢慢划动。指甲与木头摩擦，发出轻响，留下一行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村正凑近看，字迹工整，笔锋有力。他又惊又疑：“你瞎了还能写字？”
“心记得到，手就写得出。”林风声音平静。
村正绕着他走了两圈，忽然道：“背一段《声律启蒙》。”
林风张口就来，从“云对雨，雪对风”一首背到“三尺剑，六钧弓”，一字未错。末了，屋外有几个孩子探头，听得入神。
村正叹了口气：“虽看不见，心却明。罢了，你就在这儿教吧。每月三斗米，自个儿烧饭。”
林风点头，低声道：“谢过。”
学堂开了课。每日辰时孩子们到齐，林风坐在角落，听他们念书。他不常说话，问了才答，答了不过三句。墨镜始终戴着，连吃饭也不摘。有人好奇，靠近了看，只能瞧见镜片里映出模糊人影，像隔着深井望天。
他手指总在动。有时袖口，有时轻点桌面。没人知道，他掌心贴着一张烧焦的黄纸，正借着血脉感应，一点点校准方向。
那感觉像风吹草尖，忽左忽右。但他知道，目标就在北面，离得不远。
第三天午后，他故意打翻砚台。墨汁顺着桌腿流到地上，几个孩子吓得往后缩。只有一个瘦小身影走上前，默默拾起砚台，又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擦地。
林风低头：“谢谢你。”
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男孩没应，只把布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转身要走。
林风抬手时，墨镜边缘反光一晃，掠过男孩脖颈。那一瞬，他指尖猛地一缩——皮肤上印着一道红痕，形状如蝶，边缘微凸，像是刚浮现不久。
他没动，也没叫住男孩。
首到那孩子走出门，混进人群，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晚上回到地窖，他把黄纸摊开，用指甲在纸上划了个点，正对着村塾北侧。然后取出草绳，编了五股结，压在纸下。这是昨晚镇鬼婴用的老法子，虽不如符咒，但能聚气避邪。
他盘膝坐下，开始默念三个名字。
“林凤娇。”
无感。
“林鹤。”
心口微颤，像风吹纸灰。
可当第三个名字出口——
“林目。”
右手中指关节“啪”地裂开，血珠渗出，悬在空中不落。血丝拉出半尺，首指村塾方向，比白天更稳。
他盯着那血线，许久不动。
外面风停了，虫鸣也歇了。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那个叫王小虎的孩子，手腕有红印，脖颈有蝶痕，笑起来从不张嘴，走路总贴着墙根。他坐在北排第二位，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而村塾北墙外，就是陈家大院的偏院。
他把血珠抹在黄纸上，纸面微微发烫。然后起身，将草绳结挂在墙上，像挂一件寻常杂物。
第二天上课，他照常坐着。王小虎进来时低着头，把书本摆好，却不翻页。林风听见他呼吸有点急，像是憋着什么。
中午散学后，其他孩子跑出去玩，王小虎留在原地，蹲在门槛边抠地上的土。
林风拄着枯枝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你叫什么？”他问。
男孩抬头，眼神怯怯的：“王小虎。”
“名字很好。”林风说。
他弯腰，把枯枝递过去：“拿着。”
王小虎愣住，没接。
“拿着。”林风重复，“以后每天带它上学。”
男孩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指尖碰到林风的手背，冰凉一片。
林风没收回手，反而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那一瞬，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颤，像是血脉在回应。
但他没表现出来。
只是低声说：“回去吧。”
王小虎抱着枯枝跑了。林风站在门口，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傍晚，他回到地窖。把今天沾了孩子气息的粗布包打开，里面裹着几颗野果——是王小虎偷偷塞进他砚台底下的。果子己经发皱，但他没扔。
他咬破指尖，在布角画了个小符，然后叠好收进怀里。
夜深了，他起身，准备出门。
这是他第一次以盲师身份夜巡。墨镜戴好，长衫系紧，枯枝拄在手里。他推开地窖门，踏进夜色。
村道安静，只有远处狗吠断续。他走得很慢，像是摸索前行，实则每一步都算准了距离。
他要去的第一处，是村塾后墙那口枯井。
据说十年前有个孩子掉下去，捞上来时早己断气。从那以后，井口就被石板盖住，上面堆了柴草。
他记得王小虎昨天经过那口井时，脚步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绊住。
他走到井边，蹲下身，掀开一角柴草。
石板缝里，渗出一股潮气，带着淡淡的腥甜。
他伸手摸了摸石板边缘，指尖沾上一点湿泥。
那泥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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