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
又静养了十来日，凌瑶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咳嗽基本止住，虽然身子骨依旧比常人虚弱些，但至少不再整日昏沉乏力，胃口也好了不少。
期间，永嘉县主那边再无动静，不知是偃旗息鼓了，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别院周围那些无形的视线依旧存在，但凌瑶己逐渐习惯，只当他们是空气。
李玄卿自那夜探病后，也再未现身，只又派人送过一次药材和几本新出的话本子。话本子的选题很杂，有才子佳人的，也有志怪传奇的，甚至还有几本地方风物志。
凌瑶收到话本时，心情颇为微妙。老板这投喂手段，越发精准了。知道她无聊，连解闷的东西都备好了。这份“细心”，让她心里的警报又响了几声。
不过，警报归警报，话本还是要看的。咸鱼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她优哉游哉地翻着话本，吃着厨房新研究的糕点，晒着暖融融的春日太阳，几乎又要沉溺回那醉生梦死的安逸里。
但指尖那丝凝实了少许、操控起来也更灵动的灵力，以及深夜里偶尔忆起的屋顶异响，都在提醒她——危机并未解除，躺平需有底线。
“云袖，”这日，她放下话本，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长安东西两市，可是极热闹的？”
云袖正在一旁绣帕子，闻言抬头笑道：“回娘子，那可是天下最繁华的去处呢！西海珍奇，无所不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胡商驼队、杂耍百戏……热闹得不得了！娘子若是身子大好了，真该去瞧瞧！”小丫鬟说着，眼里露出向往的光。
凌瑶点点头，又问：“那……市集之中，可有些卖女人家用的脂粉香膏、头油花露的小铺子？生意可好？”
“有呀！多着呢！”云袖如数家珍，“东市的‘凝香斋’、‘玉容坊’，西市的‘芙蓉阁’，都是顶有名的，里头的东西又贵又好，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爱去。还有些走街串巷的货郎，也卖些便宜实惠的……”
凌瑶若有所思。看来美妆行业在任何时代都是暴利。
她沉吟片刻，对云袖招招手，压低声音道：“我前几日病中无聊，翻了些杂书，倒是记了几个古方子，似是能润泽肌肤、滋养发丝。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试着调弄一番？若弄得好了，自己用着也好，或是……托个可靠的货郎，悄悄换几个零花钱？”
云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先是惊喜，随即又露出惶恐：“娘子！这……这可使不得！若是让大人知道……”
“我们小心些，不让人知道便是。”凌瑶安抚她，“整日困在这院里，总要找点事做打发辰光。况且，只是试试，成不成还两说呢。就算成了，也不过多些体己钱，买些零嘴话本，岂不自在？”
她循循善诱，将“创业”包装成小女儿家的无聊游戏和攒私房钱的乐趣。
云袖毕竟年纪小，被她说得心动，又觉得娘子说得在理，整日闷着确实无趣，犹豫了片刻，便压低声音道：“娘子说得是……奴婢有个远房表叔，就是个老实本分的货郎，常在各坊间走动，嘴严得很……若是娘子信得过……”
“嗯，此事便交给你去悄悄联系，务必谨慎。”凌瑶满意地点头，“所需材料，你列出单子，混杂在平日采买的物料里，分批悄悄弄进来。”
“是！奴婢省得！”云袖既紧张又兴奋，仿佛参与了一项什么了不得的大计划。
于是，凌瑶的“唐代美容工作室”就在这别院深处，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她不敢弄得太出格，选的都是最基础、材料也相对常见的方子，但在配伍和制作工艺上，加入了她自己的一点点“灵力”理解和操控。
比如那澡豆，她尝试用灵力更细腻地研磨材料，使其融合得更充分，去污的同时更能养护肌肤；那敷面膏，她引导灵力促进药材精华析出，虽效果微乎其微，但成品的光泽和香气似乎就是比普通方子更显莹润持久；那润发膏，她也试着用灵力微微调和药性，使其更温和易吸收。
过程缓慢，且极其耗费心神。对灵力的精准操控要求极高，往往忙活一下午，也只能得一小罐成品，她自己却累得脸色发白。
但凌瑶乐在其中。这仿佛又回到了修真界初期，她一点点摸索修炼法门的时光，有一种久违的充实感和掌控感。
云袖则负责打下手和望风，看着那些平平无奇的材料在娘子手中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变成细腻芬芳的膏体豆粉，惊得目瞪口呆，对凌瑶的崇拜又多了几分。
这日，主仆二人正关起门来，小心翼翼地尝试新一批澡豆的配方，凌瑶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灵力研磨杏仁和茯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有马蹄声和男子的低语声。
云袖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就要收拾东西：“不好！娘子，像是前院来人了！”
凌瑶也是心头一紧，灵力一岔，差点把石臼里的粉末震出来。她迅速稳住心神，低声道：“别慌！把这些先收进里间箱笼，用布料盖好！快！”
两人一阵忙乱，刚把“犯罪工具”和半成品藏好，拍干净身上的粉末，整理好衣襟，院门就被推开了。
管事恭敬的声音传来：“大人，您来了。”
凌瑶的心猛地一跳。
李玄卿？他怎么又毫无预兆地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表情，做出刚刚正在休息、被突然打扰的柔弱模样，带着云袖迎了出去。
李玄卿今日未穿官袍，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迈步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庭院，随即落在凌瑶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居家襦裙，发髻微松，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脸上带着些许匆忙起身的红晕（实则是刚才忙活热的），气息也略显不稳（收拾东西累的），眼神里有一丝未褪尽的慌乱（吓的）和努力掩饰的紧张。
看起来，倒真像是骤然被惊扰后的无措。
“大人。”凌瑶屈膝行礼，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李玄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微微沾着些许水渍（刚才洗手没擦干）的袖口，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熏香和药味的杏仁与茯苓的清香，还有一种……极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清新气息。
他的眸色深了深，却并未点破，只淡淡道：“起来吧。看来身子是好些了。”
“托大人的福，己无大碍了。”凌瑶低声应道，心里打着鼓，不知道他闻到什么没有。
“既无大碍，整日闷在屋里也无益。”李玄卿边说边自然而然地往主屋走去，“今日天气尚可，陪我去院里亭中坐坐。”
凌瑶：“……”老板，你这语气是通知，不是商量吧？
她能怎么办？只能乖乖跟上：“是。”
云袖和管事连忙去准备茶水果点。
亭子建在庭院一角的假山旁，西周栽种着翠竹，环境清幽。
李玄卿坐下后，便不再说话，只看着亭外摇曳的竹影，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凌乐垂手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老板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突然跑来，又不说话，干坐着？考验她的定力吗？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侧面线条冷硬，下颌紧绷，似乎心情不算太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公务。
气氛有些凝滞。
良久，李玄卿才仿佛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她身上，忽然问了一句：“近日……可还安稳？”
凌瑶心里一咯噔，谨慎回答：“回大人，一切安稳。”
“无人再来打扰？”
“……并无。”凌瑶摇头。除了您老人家时不时来“打扰”一下。
李玄卿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让凌瑶后背寒毛首竖。
“永嘉被长公主送去城外庵堂静心了。”他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消息。
凌瑶愕然抬头：“……什么？”
“冲撞长辈，言行无状，静思己过。”李玄卿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原因，目光却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凌瑶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的震惊和疑虑。
永嘉县主被送走了？因为冲撞长辈？这惩罚可不轻。是真的言行无状，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试图招惹不该惹的人？
老板突然告诉她这个，是警告？还是……安抚？
她心念电转，嘴上却只讷讷道：“……县主金枝玉叶，长公主殿下也是用心良苦。”
李玄卿看着她那副仿佛被这消息吓到、又努力做出懂事模样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首到云袖端来茶点，气氛才稍稍缓和。
李玄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石桌上摆着的一碟新做的荷花酥。点心做得精致小巧，酥皮层层分明，透着淡淡的粉，像是初绽的荷瓣。
他忽然想起墨砚调查来的那些关于她“贪嘴”、“嗜甜”的琐碎记录。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一块，递向凌瑶。
“尝尝。”他的动作有些生硬，语气也依旧是命令式的。
凌瑶看着递到眼前的点心，又看看老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时有些懵。
这……老板亲自投喂？
是新的试探方式吗？点心里有毒？不对，他没必要这么麻烦。
她迟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小巧的荷花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指，两人俱是微微一僵。
凌瑶迅速收回手，低头小口咬了一下。
酥皮入口即化，内馅清甜不腻，带着淡淡的荷香，确实美味。
“很好吃……谢大人。”她小声说，心里却更加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玄卿看着她像只谨慎的松鼠般小口吃东西的样子，收回手，指尖那抹短暂的柔软触感似乎还未散去。
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亭外的竹林，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既觉得好吃，便让厨房常做。”
“……是。”凌瑶应着，心里嘀咕：老板今天果然很奇怪！
又在亭中干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李玄卿终于起身离开。
送走这尊大佛，凌瑶回到屋里，和云袖对视一眼，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快，把东西拿出来，赶紧弄完收好！”凌瑶心有余悸，“以后动作得更小心些！”
她总觉得，老板今天来，不像只是单纯坐坐或者通知永嘉县主的事。他那双眼睛，太利，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
而离开别院的李玄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脑海中却反复闪过她指尖的温度，她小口吃点心的模样，还有空气中那丝异常的清香。
他忽然睁开眼，对车外的墨砚吩咐道：“去查查，她近日都在屋里做些什么。细微之处，也不要遗漏。”
“是。”墨砚领命，心里却暗自嘀咕：大人对这位外室娘子，是越来越上心了。这到底是疑心，还是……别的？
李玄卿重新闭上眼，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这条小咸鱼，秘密似乎不少。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抽丝剥茧，弄清真相。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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