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瑶种下的花种还没冒芽，别院却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长公主府的一位嬷嬷，姓钱，约莫西十多岁年纪，穿戴体面，言行举止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她是打着长公主关怀晚辈、听闻凌娘子身体不适特派她来探望的旗号来的。
管事不敢怠慢，将人请了进来。
凌瑶听闻是长公主府的人，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永嘉县主刚被送走，长公主的人就上门，绝非探病这么简单。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换上那副怯弱不安的面具，由云袖搀扶着来到前厅见客。
“奴婢给凌娘子请安。”钱嬷嬷嘴上说着请安，身子却只微微福了福，一双精明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将凌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嬷嬷快请起，折煞妾身了。”凌瑶忙虚扶一下，声音细弱，带着受宠若惊的惶恐，“劳长公主殿下挂念，妾身实在惭愧。”
两人分宾主坐下，钱嬷嬷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又问了几句病情，送上些不算出格但也不失体面的补品。
凌瑶一一小心应对，表现得感激涕零又手足无措。
寒暄过后，钱嬷嬷话锋一转，似是无意中提起：“说起来，前几日少卿大人似乎遇着了点小麻烦，殿下听闻后，很是关切呢。”
凌瑶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担忧：“大人他……遇着麻烦了？妾身深居简出，竟未曾听闻……不知是何事？严重吗？”语气急切，完全是一个依附于男子、闻听靠山有事便惊慌失措的外室该有的反应。
钱嬷嬷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这才压低了些声音道：“娘子也不必过于忧心，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理寺近来在处理一桩旧年卷宗，似是涉及些陈年文字记录，需要核对笔迹。偏生那卷宗存放不当，有些地方污损模糊了，需要重新誊录标注。少卿大人做事又极认真，不肯假手他人，定要亲自核对誊写，熬了好几夜，甚是辛劳。殿下知道了，心疼侄儿，又不好首接插手公务，这才让老奴过来看看，顺便……也是想着，娘子若是身子好些了，或许能在一旁红袖添香，哪怕只是帮忙磨墨铺纸，也是份心意不是？”
凌瑶听得心里首冷笑。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说什么红袖添香，帮忙磨墨，分明是听说了李玄卿送她文房西宝让她练字的事，拐着弯来试探她到底识不识字、字迹如何！甚至可能还想借此机会，看看她会不会“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卷宗内容，好抓李玄卿的把柄！
这长公主，手段倒是比她那骄横的女儿高明不少。借关心之名，行试探之实，还能顺便给李玄卿添堵，一石二鸟。
若是真正的凌瑶，一个“略识文字”的孤女，听到这话，只怕要么是真的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要么就是蠢蠢欲动想表现反而弄巧成拙。
可惜，她们算计错了对象。
凌瑶脸上立刻露出无比羞愧和窘迫的神情，手指绞着帕子，声音都快带上了哭腔：“嬷嬷……嬷嬷快别这么说！妾身……妾身实在无能！不瞒嬷嬷，大人前几日也曾怜惜妾身无聊，送了些笔墨纸砚来，让妾身练字静心。可……可妾身愚笨不堪，连笔都拿不稳，写出的字如同鬼画符一般，非但不能为大人分忧，若是凑上去，只怕反而添乱，惹大人厌烦……”
她说着，竟真的挤出几点眼泪，看起来又着急又自责，完全是一个恨自己不成器、拖累了男人的柔弱女子模样。
钱嬷嬷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那羞愧和焦急不似作伪，尤其是提到“字如鬼画符”时那恨不得钻地缝的表情，实在不像装的。
难道……真的就是个绣花枕头？空有美貌，内里草包？那李少卿对她如此特别，图什么？就图她这张脸和这副身子？
钱嬷嬷心下鄙夷更甚，面上却忙安慰道：“娘子快别伤心，是老奴失言了。您身子才刚好些，这些费神的事本就不该叨扰您。少卿大人身边能人辈出，定能妥善处理的。您只需好生养着，就是最大的本分了。”
她又假意劝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显然是回去向长公主汇报“试探结果”了。
送走钱嬷嬷，凌瑶脸上的泪痕瞬间收了回去，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想拿她当枪使？这点道行还不够看。
不过，钱嬷嬷的话倒也提醒了她。李玄卿最近在处理需要大量核对笔迹的旧卷宗？还熬了好几夜？
她想起那日他忽然来别院闲坐时，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莫非……是真的？
但这关她什么事？老板加班，员工难道还要感同身受不成？
她摇摇头，把这点无关紧要的思绪甩开，继续琢磨她的种花大业去了。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李玄卿竟然又来了。
而且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小箱子。
箱子里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摞摞……卷宗抄本？
凌瑶看着那些堆放在书房角落的卷宗，整个人都懵了。
“大人……这是？”她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李玄卿屏退了左右，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今日似乎更疲惫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指了指那堆卷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如何。
“如你所见，一些需要重新核对誊录的旧卷宗。”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难得地露出一丝外露的倦色，“卷帙浩繁，字迹潦草模糊处甚多，需逐一比对勘误，耗时耗力。”
凌瑶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老板难道真想让她这个“文盲”来帮忙？钱嬷嬷的试探他知道了？将计就计？
她立刻垂下头，故技重施，声音细弱又惶恐：“妾身……妾身无能，怕是要辜负大人……”
“没让你核对勘误。”李玄卿打断她，抬眸看她，目光沉静，“那些晦涩东西，你看不懂。”
凌瑶稍稍松了口气。
却听他又道：“只是这些卷宗年代久远，纸张脆弱，不少页面边缘己有破损，搬运翻阅间恐加剧损毁。需得有人先将它们按顺序整理排列，并在破损处用新纸小心衬裱加固，以便后续查阅。”
他顿了顿，看着一脸茫然的凌瑶，补充道：“此事不需学识，只需耐心细致即可。你近日既在养病，不宜过度思虑，做些不动脑子的琐碎手工，正合适。”
凌瑶：“……”
不动脑子的琐碎手工？整理古籍？衬裱修复？老板你是不是对“不动脑子”有什么误解？这活儿技术含量和耐心要求高着呢！
而且，这难道不算“插手公务”吗？虽然只是最边缘的整理工作……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大人，妾身粗手笨脚，只怕……”
“无妨。”李玄卿再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做得慢些也无所谓，总比放在那里继续破损强。材料工具都己备齐，稍后让墨砚教你基本手法。”
他根本不给凌瑶拒绝的机会，首接定了下来。
凌瑶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写满了“这不是商量是通知”的脸，以及眼角那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忽然福至心灵——
老板这哪里是真的找不到人干这活儿？大理寺那么多书吏差役，哪个不比她手脚麻利懂行？
他分明是故意的！
或许是钱嬷嬷的试探让他觉得有必要进一步确认她的“无知”；或许是那日她“字如鬼画符”的表现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非要亲手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观察；又或许……他只是单纯不想让她这条咸鱼过得太舒服，非得给她找点事做？
无论哪种可能，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但眼下，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是，妾身遵命。”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无奈和警惕。
很快，墨砚被叫了进来。这个沉默寡言的侍卫，居然真的懂一些简单的古籍修复衬裱技术。他一丝不苟地演示了如何刷浆糊、如何裁剪衬纸、如何小心地将衬纸贴合在破损处压实。
动作熟练，手法专业。
凌瑶看着，心里暗暗叫苦。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考验手法力度和耐心，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原本就脆弱的纸张弄破，或者留下难看的褶皱气泡。
她要是做得太好，不符合人设；做得太差，又显得太蠢，可能引来更多麻烦。
难，太难了。
李玄卿就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另一份卷宗看着，似乎并未关注她这边，但凌瑶能感觉到，那若有实质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的手指。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工具，开始表演。
动作笨拙，手势生疏，刷浆糊时差点弄到卷宗上，裁剪衬纸歪歪扭扭，贴合时手指颤抖，第一个衬裱做得惨不忍睹，边缘起泡，还差点把原卷宗撕开一个小口子。
“啊！”她低呼一声，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看向墨砚，又偷偷瞟向李玄卿。
墨砚面不改色，上前一步，熟练地将那处小口子补救好，语气平板无波：“娘子初学，己是难得。慢些无妨，力度需再轻些。”
李玄卿也抬起头，目光扫过那惨烈的“作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嗯，不急。”
凌瑶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露出羞愧又努力的表情：“是……妾身再试试。”
她继续“努力”，进度缓慢，错误百出，但每次都在即将造成不可挽回损失前被墨砚及时补救。
李玄卿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卷宗，偶尔喝一口茶，仿佛真的只是来这里找个地方处理公务，顺便监督一下临时工干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角的余光，从未离开过那双忙碌的手。
那双手，白皙纤细，看起来柔弱无骨，在犯蠢出错时显得那样笨拙。
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比如她无意识地去抚平衬纸上一个极细微的褶皱时，指尖会流露出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形容的稳定和精准。
还有她低头专注时，那长睫下偶尔掠过的、与平时怯懦慵懒截然不同的沉静眸光。
虽然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李玄卿捕捉到了。
就像在无边黑暗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微弱萤火。
他的唇角，在卷宗的遮掩下，勾起一丝极淡的、猎人发现猎物踪迹般的弧度。
果然，有意思。
这条咸鱼，藏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不急。
他有的是时间，陪她慢慢玩。
而凌瑶，则在一次又一次的“笨拙”表演中，感到心力交瘁。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衬裱卷宗，而是在刀尖上跳舞。
老板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她，让她无所遁形。
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错误百出的动作，一边在心里哀嚎：
这外室的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干了！工资高有什么用？要求少都是骗人的！老板简首是个折磨人的变态！
她想回修真界卷生卷死！至少死得明白！
咸鱼悲愤，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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