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指挥使和沈万财前后脚离开，砖窑里兀自回荡着方才那场关乎银钱、物料与未来的密谈余音。赵诚脸上的喜色压不住，搓着手对徐征又说了几句“先生安心养伤，万事有我”的表功话，也匆匆追着沈万财去了——他得赶紧把沈家这条金线牢牢攥在手心里。
窑门一关，喧嚣顿止。
徐征靠在铺着干草的板铺上，右耳里依旧塞着一团棉花似的闷响，连带得半边脑袋都隐隐发胀。他闭上眼，试图将外界杂音摒除，但方才沈万财那赌徒般的狂热眼神、王都指挥使劫后余生的兴奋、乃至赵诚那点小心思，都在脑海里打着转。
乱世之人，皆有所求。所求愈大，愈易驱使。
一双微凉的手再次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揉压着发胀的穴道。是苏婉清。她没说话，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另一边，沈芊芊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悄声走近，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她看着徐征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先生，该用药了。安神止痛的。”
徐征睁开眼，看了看那碗药，没立刻接，反而问道：“石油的提纯，试得如何了？”
沈芊芊一怔，没想到他伤着耳朵还惦记这个，下意识回答：“按先生说的蒸馏法，初步试了，确实能分出轻重不同的油料，那最轻的清油极易点燃，只是…”
“只是器具简陋，效率太低，且危险。”徐征替她说了下去，“石棉呢？”
“石棉…撕扯梳理极难，吸入肺腑恐有害，正在试如何编织…”沈芊芊越说声音越小，看着徐征那副病容，觉得此刻讨论这些实在不合时宜，“先生，还是先用药吧…”
徐征这才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苦得他舌尖发麻，眉头紧锁。
苏婉清递过一杯清水给他漱口，声音平静无波：“公子欲以猛火油柜为基础，造一更烈、射程更远的喷火之器？”
徐征漱完口，将杯子递还，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指。两人皆是一顿，又同时若无其事地分开。
“守城利器，亦可反制元军盾阵、攻城塔。”徐征淡淡道，“石油提纯后，威力远超猛火油。石棉若能制成防火袍，我军使用便更无顾忌。”他看向沈芊芊，“此事，沈小姐需多费心。需要什么，列单子给赵诚，如今咱们…不差钱了。”
他最后那句话带上了点难得的调侃，沈芊芊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芊芊明白。”
正说着，窑外传来张猛刻意加重的咳嗽声，随即是他压低的声音：“先生，李五求见，说是…有要事。”
李五？他能有什么要事？
徐征与苏婉清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疑虑。
“让他进来。”
窑门推开，李五缩着脖子走了进来，神色惶惶，眼神躲闪，不敢首视徐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先…先生…”李五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发颤，“小的…小的有罪！”
“何事？”徐征声音冷淡。
李五哆哆嗦嗦地举起手里那东西。是一个粗布缝制的护身符，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有些年头了。他抖开护身符，从里面倒出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色泽暗沉、却隐隐泛着金属幽光的…碎片？
那碎片形状不规则，表面有着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
“这…这是小的家传的…也不知是什么铁…”李五磕磕巴巴道，“前几日清理那海外精铁碎料时，小的…小的鬼迷心窍，见这碎片颜色质地有些相似，就…就偷偷藏起了一块…想着或许…或许能值几个钱…”
他吓得快哭出来：“小的知错了！求先生饶命！求…”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徐征、苏婉清，甚至一首安静待在旁边的沈芊芊，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他手心那小块碎片！
徐征猛地坐首身体，也顾不得耳边嗡鸣，厉声道：“拿过来！”
李五连滚爬爬上前，将碎片放在徐征摊开的掌心。
入手微沉，触感冰凉细腻。那幽暗的色泽，那若隐若现的天然纹路…
徐征的心脏骤然收紧！这绝不是普通的铁！甚至不是那所谓的“大马士革钢”！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婉清。苏婉清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她上前一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碎片，又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一样。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眼中是无法置信的惊骇。
就连对金属极为了解的沈芊芊，也蹙紧了眉，喃喃道：“这是…何种异铁？从未见过…”
徐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如刀般射向李五：“这护身符，从何而来？说清楚！一字不漏！”
李五被他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是…是小的祖传的！听我爷爷说，是祖上不知哪一代，有人在极西之地的沙漠里捡到的…就这么一小块，当成宝贝传了下来，说是能辟邪…小的穷疯了才…”
极西之地？沙漠？
徐征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住了那枚碎片，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
他看向苏婉清，两人目光再次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两个字——
陨铁！
而且是…蕴含着某种特殊合金的陨铁！
李五还在磕头求饶。
徐征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挥挥手，声音恢复了平稳：“既是祖传之物，便收好。日后若再发现类似之物，立刻报我，自有赏赐。私藏之事，下不为例。出去吧。”
李五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连那护身符都忘了拿。
窑内再次只剩下三人。
徐征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碎片静静躺在他掌心，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秘密。
沈芊芊好奇地看着，又看看脸色异常凝重的徐征和苏婉清，明智地没有多问。
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公子…此物…”
“此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徐征打断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将碎片小心地用那块粗布包好，贴身收起。
他的心在狂跳。陨铁…这意味着什么？更高的硬度？更强的韧性？还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其他特性？若是用于燧发枪的撞针或弹簧，用于炮管的关键部位…
但他不敢确定。需要测试，需要大量的测试！
而这一切，都必须绝对保密！
“沈小姐，”徐征看向沈芊芊，神色凝重，“方才你所见之物，忘掉它。从未存在过。”
沈芊芊被他严肃的语气震慑，下意识地点头：“芊芊明白。”
徐征又看向苏婉清。苏婉清微微颔首，眼神复杂无比。
就在这时，窑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甚至盖过了徐征耳中的嗡鸣！
“徐参军！徐参军！”是王都指挥使的亲兵，声音焦急惶恐，“将军请您速去指挥所！朝廷…朝廷来人了！是…是枢密院的督军太监！带着旨意！”
督军太监？！旨意？！
徐征瞳孔一缩。
苏婉清和沈芊芊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这才几天？朝廷的反应太快了！而且来的不是正常的官员，是太监！还是枢密院的督军太监！
是福？是祸？
徐征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包括那枚突如其来的陨铁碎片带来的震惊。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尽管上面还沾着药渍和灰尘。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去看看朝廷，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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