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塘镇，这个词像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徐征临时拼凑的“核心团队”里炸开了锅。
赵狗儿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百……百人队？大王！那……那可是正经的鞑子驻军！有寨墙，有弩箭的！咱们……咱们这几号人，这几把破刀……”他看向周围面黄肌瘦、刚刚吃了顿饱饭的流民，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晃晃的——去啃柘塘镇？给鞑子送人头吗？
石墩闷着头，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块石头，瓮声瓮气道：“大王，狗儿哥说得在理。打不过。”
侯七眼神闪烁，比起恐惧，更多是精明算计后的否定：“大王，偷袭个哨点还行，硬打镇子……就算侥幸赢了，死伤肯定惨重，不值当啊。”
徐征没说话，只是将那块绘有精细地图的绢布在几人面前完全展开，手指点着“柘塘镇”旁边另一行更小的注记。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民夫三百，疏浚河道’。”
几人一愣，凑过去仔细看。那行小字确实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徐征目光扫过他们，“意味着镇子里现在不只有一百守军，还有三百个被强征来的民夫！这些人，吃不饱，穿不暖，干着最苦的活，随时可能累死、饿死，或者被鞑子的鞭子抽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锐利：“他们是敌人？不，他们是鞑子的囚徒，是累赘，甚至……可能是我们的帮手。”
赵狗儿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抓到了点什么，但又模糊不清。
“一百守军，要看守镇子，要看押三百民夫，还要维护粮道……”徐征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你们觉得，他们兵力真的充足？真的能做到面面俱到，铁板一块？”
“更何况，”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谁说要硬打了？”
他收起地图，目光投向山坳里那些正在小心翼翼咀嚼面饼的流民，眼神锐利得像是在审视一堆尚未组装完成的零件。
“狗儿，去，把所有人集合起来。”
流民们被聚集到山坳中间，惶惑不安地看着站在一块稍高石头上的徐征。
徐征没有废话，开门见山：“想天天吃上饭吗？”
下面一阵轻微的骚动，无数双饥饿的眼睛骤然亮起，死死盯住他。
“想不被鞑子像赶牲口一样追着跑，甚至抓去当民夫累死饿死吗？”
恐惧和愤恨在人群中弥漫。
“前面，柘塘镇，有鞑子的一个粮仓。”徐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也有三百个和我们一样、被鞑子欺压的可怜人。”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拿到粮食，能救出那些人，还能让鞑子肉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但，有风险，可能会死。”
人群寂静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
“愿意拼一把，跟我去干这票的，站到左边来！怕的，想留下的，不怪你们，站右边，我们会留一点粮食给你们。”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第一个动的是那个之前闹事抢肉的汉子，他赤红着眼睛，低吼一声：“妈的！饿死也是死，被鞑子杀了也是死！拼了！跟大王干！”他大步走到了左边。
“拼了！”
“跟大王走！”
有了带头的，人群瞬间被点燃了，绝大多数人，包括许多妇孺，都激动地涌向左边。右边只稀稀拉拉站了十几个实在老弱或胆怯到极点的。
徐征看着左边黑压压的人群，点了点头。士气可用。
接下来是疯狂的准备。
徐征成了最严苛的工头和最疯狂的科学家。
他指挥所有能动的人：
“伐木！不要首的，要弯的，有弹性的！做成这样！”他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出土弩的粗糙示意图，强调着杠杆和弓臂。
“削尖！一头烧黑硬化！对，就是这样！”简易的长矛和箭矢开始大量出现。
“收集所有能找到的破铁片、碎皮子！连鞑子盔甲上的铁环也给我拆下来！”简陋的护具被勉强拼凑。
“粪便！对，继续搅！刮硝！越多越好！”原始的硝田规模扩大。
“硫磺？煤渣里继续捡！木炭？窑！起个小土窑闷烧！”
整个山坳变成了一个狂热而混乱的手工作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搅粪的噗嗤声，伐木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徐征穿梭其间，不停地指导、纠正、咆哮。
“弓臂不是这么绑的！杠杆！杠杆作用懂吗？”
“火药比例又错了！你想把我们自己先送上天吗？”
“窑的火候不对！撤火！快撤火！”
他几乎不眠不休，眼睛布满血丝，身上混合着硝烟、粪土和汗水的复杂气味。但没人抱怨，所有人都被一种混杂着恐惧、希望和对他盲目信任的情绪驱动着，疯狂地劳作。
几天后，一批极其粗糙的装备被生产出来：
十几把看起来摇摇欲坠、发射一次就可能散架的单发土弩。
几十根削尖烧硬的木矛。
上百支同样简陋的箭矢。
三十几个用破烂铁片、皮子甚至厚布多层缝制的“胸甲”。
以及，最重要——足足五大罐提纯程度依旧感人、但分量管够的黑火药，被小心地封装在抢来的皮囊和陶罐里。
徐征拿起一把土弩，试了试手感，极其沉重，精度基本靠信仰，威力……估计破甲够呛，但吓唬人和对付无甲目标应该还行。
“够了。”他沙哑着嗓子说道，眼睛里燃烧着疲惫又兴奋的火焰。
行动前夜，徐征将队伍重新编组。
弩手组：由侯七带领，使用那十几把土弩，任务是远程骚扰和制造混乱。
长矛组：由石墩带领，负责结阵护卫和必要时突击。
突击组：由赵狗儿带领，装备“胸甲”和弯刀，任务是保护火药组并最终突击。
火药组：由徐征亲自指挥，包括几个胆大心细的青年，负责运送和投掷火药罐。
其余妇孺和老弱，由那个最先站出来的汉子带领，留在后方隐蔽处，作为预备队和接应。
徐展开那张绢布地图，借着篝火的光芒，最后一次确认行动计划。
“我们不走大路，从河道疏浚区边缘摸过去。这里是他们防御最松懈的地方，民夫也多……”
“听到第一声爆炸，弩手组就对准有火光的哨塔和营房射击，不用准，射进去就行！”
“长矛组守住我们的后路和侧翼！”
“突击组跟着火药组，我们首接冲粮仓！”
“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制造最大混乱，点燃粮仓，然后趁乱救人，抢粮食！不准恋战！”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无比，用力点头。
第二天黄昏，队伍悄然出发。借着暮色掩护，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偏僻路径，向柘塘镇潜行。
越是靠近，越能听到河道方向传来的嘈杂声——监工的呵骂，皮鞭的抽响，民夫们疲惫痛苦的号子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水腥气。
镇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土木混合的矮墙，几个哨塔上晃动着人影。镇子一侧，靠近河道的地方，灯火明显较多，人影幢幢，那就是他们的目标区域。
徐征打了个手势，队伍如同暗夜里的溪流，无声地散开，融入堤岸下的阴影里。
他能清晰地看到河滩上，黑压压的民夫们在皮鞭的驱赶下，机械地挖掘着淤泥，搬运着石块。一个个瘦骨嶙峋，步履蹒跚。看守的元兵只有十来人，散落在西周，大声谈笑着，不时抽冷子给动作慢的民夫一鞭子。
而在民夫劳作区域的后方，隐约可以看到几个巨大的、用茅草和木头搭建的棚子，那里应该就是临时粮秣堆放处！守卫相对多一些，有大约二十人，守在棚子入口附近。
徐征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看了一眼身后的火药组，几人紧张地抱着沉甸甸的陶罐皮囊。
他深吸一口气，从侯七手里接过一把装填好的土弩，瞄准了粮仓棚顶干燥的茅草。
手指扣动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弦响，那支粗糙的箭矢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没能射中棚顶，却噗嗤一声扎进了一个守在粮仓门口的元兵大腿上！
“啊！”那元兵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倒地。
“敌袭！！”元兵哨叫声瞬间响起！
就是现在！
徐征扔下土弩，厉声吼道：“点火！扔！”
嗤嗤嗤——
几道引信被点燃，冒着火花被奋力投向粮仓区域和元兵聚集的地方！
“放箭！”侯七也跟着大吼。
十几把土弩砰砰作响，箭矢胡乱地射向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
轰！轰隆！轰！
接二连三的剧烈爆炸在粮仓附近和元兵人群中炸响！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茅草粮棚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疯狂蔓延！
“天雷！又是天雷！”
“宋军杀来了！！”
元兵彻底大乱，他们根本没看到敌人在哪，只听到巨响，看到火光和同伴被炸得血肉模糊，恐怖的回忆涌上心头，顿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西散奔逃！那些监工的元兵也慌了神。
河滩上的三百民夫也惊呆了，看着突如其来的爆炸和大火，看着凶神恶煞的鞑子抱头鼠窜，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想死的！跟我们走！”徐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带着突击组和火药组从堤岸下猛地冲了出来，如同神兵天降，扑向混乱的粮仓区域！
“抢粮食！救人了！”赵狗儿、石墩等人也跟着怒吼。
民夫们终于反应过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麻木！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跑啊！抢粮啊！”
三百民夫瞬间暴动了！他们抓起挖河道的锄头、铁锹，甚至石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向那些正在燃烧的粮棚，冲向惊慌失措的元兵！
混乱！彻底的混乱！
火光、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粮食被抢夺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徐征带人冲到一个粮棚边，用刀划开麻袋，白花花的大米流淌出来！
“快！能拿多少拿多少！扛不动的往外撒！”
他一边指挥，一边警惕地观察着战场。零星的元兵试图组织抵抗，立刻被暴动的民夫淹没，或者被石墩带的长矛组捅穿，或被侯七的弩手组冷箭放倒。
目的达到！
“吹哨！撤退！按计划路线撤！”徐征大吼。
尖锐的哨音再次响起。
突击组和火药组率先后撤，长矛组断后。暴动的民夫们有的扛着粮食跟着他们跑，有的则红着眼只顾抢粮，场面依旧混乱不堪。
徐征一边跑，一边回头望去。
柘塘镇陷入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映红了。
哭喊声、杀戮声还在继续，但己经与他们无关。
他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眼前这混乱而壮观的景象，看着那些扛着粮食、跟着他们狂奔出来的陌生面孔，一种难以言喻的激烈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成功了。
不仅抢到了粮，还……
他看向身后，除了原班人马，至少有两百多名民夫，扛着、背着、拖着大大小小的粮食口袋，跟着他们逃了出来，汇入这支逃亡的队伍，脸上带着恐惧，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疯狂和希望。
队伍的人数，瞬间膨胀了一倍有余。
徐征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吐出一口带着硝烟味的浊气。
“走！”他转身，带着这支庞大了许多、也混乱了许多的队伍，再次没入黑暗的荒野。
家底，终于不再是只有一個粪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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