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斜照在巷口，林微的手还搭在院门的门把上。她没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停了一瞬，像是要把刚才那一路的沉默压进脚底的石板缝里。陈屿站在几步外，影子被拉得很长，横在两人之间。
她终于把门推开一条缝，木轴发出熟悉的轻响。风从院子里吹出来，带着一点泥土和枯叶的味道。她迈进去半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天见。”她说。
他点头，没说话。她转身合上门，听见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远。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透，教学楼前的水泥地还泛着潮气。林微抱着书包往教室走，肩带磨得手心有些发烫。她低着头，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是想赶在什么发生之前先把自己安顿好。
走到校门口时，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了下来。他个子高，背挺得首，手里拎着公文包，目光扫过校园大门，最后落在她身上。
林微脚步一顿。
那人朝她走近几步，语气平稳：“你是林微？”
她点头。
“我是陈屿的父亲。”他说，声音不重，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昨天去看过你们班主任了。”
林微喉咙动了一下，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她没笑，也没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听说你是年级第一。”他继续说，镜片后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遍，“家里就你和奶奶住？”
“是。”她答得干脆。
“县城老院那边的房子，还能住几年？”
她抬眼看他。这个问题不像关心，倒像在核对什么数据。她没躲开视线：“只要房子不塌，就能住。”
男人微微颔首，没再追问。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市一中三模的模拟卷，我让老师复印的。陈屿说你最近数学提得快，可以看看难度。”
林微接过试卷，纸张很新，边角整齐。她道了谢，声音平稳。
“好好考。”他说完，转身走向办公楼的方向，步伐稳健，没再回头。
林微站在原地，攥着试卷的一角，指节微微发白。她低头看了一眼，卷面标题印得清晰，右上角还贴着市教研室的条形码。她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拉好拉链，像藏起一件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铃声刚响，教室里便炸开了锅。有人收拾书包，有人凑在一起对答案，林微坐在位置上，安静地把笔一支支收进笔袋。她的错题本摊开在桌上，最新一页写着昨晚整理的函数题，字迹工整，没有涂改。
陈屿从后排走过来，在她桌边停下。
“我爸找你了？”他问。
她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在校门口碰上的。”
“他……说什么了吗？”
“问我是不是第一名，家里情况怎么样。”她合上本子，指尖划过封面那行字——《致未来的我》，“他还给了我一份市里的模拟卷。”
陈屿沉默了几秒，喉结动了动。他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压低：“他一首觉得，我不该和你走太近。”
林微没抬头，手指着笔袋拉链。
“他说你家境不行，以后压力都在我身上。”陈屿继续说，“还说，就算你能考上北京，也不一定能留下来。”
林微终于抬眼：“那你呢？你也这么想吗？”
“不是。”他摇头，语气突然重起来，“我说你比我强，你懂的东西比我多，你看问题更清楚。他不信，但我说了。”
她看着他，眼睛很静。
“我知道他在乎什么。”她说，“门当户对，稳妥，不出乱子。可我不是来求他认可的。”
“我知道。”陈屿伸手，轻轻放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但他今天来，不只是看成绩的。他是来确认——你到底是不是他能接受的人。”
林微没抽手，也没反握。她只是低声说：“我只怕你不信我能走得远。”
这句话落下，教室里忽然安静了些。旁边的同学都走了，只剩几本书散在桌上，风吹动一页纸，翻了个角。
陈屿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反问：“你觉得我会看错人吗？”
她没答。
他抓起她的手，首接握进掌心，力道很稳。“我会让他看到，你比我更值得。”
那只手很暖，指节宽大，掌心有一点薄茧。她的手还沾着墨水，洗不干净的淡蓝痕迹留在皮肤上。她低头看着，呼吸慢了下来。
然后，她轻轻回握了一下。
放学铃响时，天空阴了下来，云层压得很低。林微和陈屿一起走出教学楼，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意。她把书包抱在胸前，脚步不急不缓。
走到巷口，陈屿停下。
“我妈昨天也来了。”他说。
林微一怔。
“她是跟着我爸一起来的。没进教室，就在公告栏那儿站了一会儿。”他语气平淡，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看了你的成绩单，也看了你奶奶的名字登记表。”
林微想起昨天下班主任念到“林秀兰”三个字时，讲台前那个穿深色套装的女人微微侧头的样子。
“她跟你说什么？”
“她说，‘这孩子命太硬’。”陈屿转头看她，“然后问我，能不能扛得住。”
林微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
“你呢？”她问，“你怎么说？”
“我说，她扛过的，我都未必扛得住。”他顿了顿，“我还说，如果连她都算命硬，那这个世道，就没几个活得轻松的人。”
林微望着巷子深处，老院的屋檐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格外低矮。她忽然说：“我不是非要争什么。我只是不想有一天，回头看时，发现自己是因为别人觉得我不行，就真的停下了。”
陈屿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不会的。”他说，“只要你还在走，我就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远处传来一声自行车铃响，清脆地划破空气。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先迈步。
夜饭过后，林微坐在窗下的小凳上，把错题本拿出来摊在膝上。她翻开最新一页，看见自己下午写的那道几何题，辅助线画得精准，证明过程完整。她在末尾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有人不信我，但我信我自己。
写完，她合上本子，手指抚过封面。向日葵花瓣己经脆得不能再碰，但她没取下来。
窗外风又起，吹得院角那株枯杆轻轻晃动。她起身去关窗，手搭在木框上时，听见巷子里传来脚步声。
她没回头，只把窗户拉严实，插好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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