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停了，院子里的枯草杆子也不再晃动。林微站在窗前，手还搭在插好的木闩上，指尖凉凉的，像是沾了秋夜的露水。巷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没回头，只是慢慢松开手，转身走回书桌边。
桌上错题本摊开着，那行铅笔写的“有人不信我，但我信我自己”还在。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翻到背面空白页，抽出一张格子纸，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不是数学题，也不是公式，而是一条条攒下来的作文金句——从高二起她就爱摘这些句子，有的来自杂志，有的是老师念过的范文，每一条都标了适用主题：坚韧、选择、孤独、成长……
她写得很慢，像是要把心里的话一点点压进纸里。
第二天傍晚，天边泛着淡淡的橘色光晕。校门口那棵老梧桐树下，张萌背着书包站着，马尾扎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看见林微走出来，她迎上前，脸上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笑了笑：“等你一下午了。”
林微点点头，把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小本子递过去。纸张裁得整整齐齐，还用针线细细缝了边，扉页上写着一句话：“谢谢你让我明白，朋友不是敌人。”
张萌的手顿了一下，低头看着那行字，呼吸好像轻了一拍。她没抬头，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声音低了下来：“我没想到……你会送这个。”
“都是你帮我整理过的句子。”林微说，“那次月考后，你偷偷塞给我的资料，我一首留着。”
张萌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解释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以前我觉得，你和陈屿在一起，就像两个人走在同一条光路上。而我只能远远看着，怎么追都追不上。所以我总想找点什么证明——我也能赢一次。”
林微没说话，也没避开她的目光。
“后来我才明白，我不是输给你。”张萌的声音有点抖，“我是输给了自己的小心眼。见不得你好，又舍不得真害你。”
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几个学生打闹着跑过，扬起一阵尘土。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别到耳后，露出耳朵上一枚小小的银环。
“明天我就走了。”她说，“省城那边宿舍要提前报到。”
林微点头：“我知道。”
“今晚……我能请你们吃顿饭吗？就街角那家小馆子。”
林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去叫陈屿。”
饭馆不大，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木桌子擦得亮亮的。陈屿己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外套搭在椅背上，领口松了一颗扣子。看到她们进来，他站起来，顺手帮张萌拉开椅子。
三人坐下，点了几个家常菜。没人先开口，气氛不算冷，但也说不上热闹。服务员端来三瓶冰镇汽水，玻璃瓶外全是水珠，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张萌先开了口：“我记得高三第一次月考，我故意把你答错的选择题告诉老师，说是你传纸条。”
林微抬眼看着她。
“其实根本没有那张纸。”张萌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让你被罚，想看你哭。”
陈屿皱眉：“你怎么能这么做——”
“别说了。”林微打断他，看向张萌，“我都记得。那天我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手一首在抖。”
张萌咬住下唇：“可你没哭。你进去以后，只说了一句‘我重新做一遍’。出来的时候，你还顺手帮我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
空气好像一下子安静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比我强。”张萌的声音轻得像风，“不是分数，是……你怎么面对别人对你的坏。”
林微低头看着桌上的汽水瓶，水珠顺着瓶身滑下来，在桌面画出一道湿痕。她想起那些躲在厕所隔间里抄笔记的日子，想起被人议论时低头快走的走廊，想起奶奶咳嗽声里藏不住的担忧。
“我不是非要比谁强。”她终于开口，“我只是不想有一天，回头看时，发现自己是因为怕被人说闲话，就放弃了该走的路。”
陈屿伸手拿起一瓶汽水，拇指用力一撬，瓶盖“砰”地弹开。他依次打开另外两瓶，把其中一瓶递给林微，另一瓶推到张萌面前。
“敬我们三个。”他说，声音不高，但很稳，“谁都不是孤军奋战。”
张萌抬起眼，看着他们，忽然笑了。她举起瓶子，轻轻碰上另两个：“等我们在北京见面。”
“你不一定去北京。”林微提醒她。
“我会考回来。”张萌说，“实习、工作，或者……只是去看看你们。”
林微没再说话，只是也举了举瓶。汽水的泡沫溢出来，沾在指尖，凉凉的，细细的。
吃完饭天快黑了，天空由橘转灰。三人并肩走出小巷，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照在水泥地上，映出三道影子，交错着，又慢慢分开。
“我就送到这儿。”张萌停下脚步，背着书包站在岔路口，“我家在那边。”
林微点头：“路上小心。”
张萌没动，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不重，却很紧。林微愣了一下，随即抬手回抱。风从街口吹过来，卷起几张废纸，在脚边打着旋儿。
“保重。”张萌松开手，退后一步，笑着挥了挥手，“高考见。”
“高考见。”林微说。
陈屿也朝张萌点头：“照顾好自己。”
张萌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林微！”
“嗯？”
“那个本子……我会一首带着。”
林微笑了下：“嗯。”
她看着张萌的身影越走越远，白色衬衫渐渐融进暮色里。陈屿站在她身旁，没说话，也没催她回家。
“她变了。”林微轻声说。
“人都会变。”陈屿说，“尤其是快要离开的时候。”
他们并肩往老院方向走，脚步不急。巷子深处飘来谁家炒菜的油烟味，夹着电视新闻的声音。一只猫从墙头跳下，惊起一片落叶。
走到院门前，林微停下，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一声。她迈进去半步，回头看他。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点头，转身走了。
她关上门，插好闩，走进屋里。桌上的错题本还在原处，她坐下来，翻开新的一页，用蓝黑墨水写下一行字：
原来有人陪，路就不那么长了。
写完，她合上本子，放在枕边。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封面上那株褪色的向日葵上。花瓣边缘微微，像是曾经被谁的手指一遍遍过。
她躺下时，听见风又起来了，吹动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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