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剑落下的瞬间，慕苍山的指尖在烟锅底轻轻一磕。那口铜器嗡鸣震颤，一道极细的金线自烟嘴射出，首贯天际。他没抬头，只是闭了眼。
风停了。
不是被挡住，而是时间本身慢了下来。碎石悬在半空，火光凝成不动的橙斑，连萧无恨那一剑的轨迹都变得迟滞。慕苍山的意识却猛地向后扯去，像被人拽着脊骨拖进深井。
眼前一暗，再亮时，己是山林之间。
青石阶蜿蜒向上，两旁古松参天，树皮皲裂如龙鳞。一座石门半掩在藤蔓之后，门楣上刻着“归尘”二字，笔锋苍劲。这是六十年前的慕家禁地，祖墓背后的隐秘入口。他认得这地方——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点燃三炷香，转身离去，走进闭关洞府。
年轻的自己站在门前，一身靛蓝劲装，腰间佩剑未出鞘。他正伸手去推石门，动作缓慢而坚定。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慕苍山转过身。萧无恨就站在几步外，仍是青年模样，衣衫素净，手里托着一只玉盒。盒盖微启，一股温润药香飘出。
“你知道我要来？”慕苍山问。
“我等了三天。”萧无恨笑了笑，“你焚香告祖的时候，我就在树上看着。你喝完最后一口桂花酿，把酒壶埋在老桂树下……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他打开玉盒，里面是一枚丹药，通体乳白，表面流转着细微银纹。“永生丹，炼了整整十年。只要吞下它，我们就能一起踏出凡尘，不再受寿元所限。你可以带着它进去，也可以现在就跟我走。”
年轻慕苍山的手顿在石门上，没有回头。
“里面可能有突破元婴的契机。”他说。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萧无恨声音低了些，“你父亲临终前也没走出来。你祖父、曾祖，全都死在里面。你还要试？”
“那是他们的命。”年轻慕苍山终于回头，目光平静，“我的路，得自己走。”
“可你的路，从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萧无恨突然抬高声音，“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事？我替你拦下三个想夺你机缘的外门长老，我亲手杀了那个给师娘下毒的内奸！我为你铺好了所有退路，只等你点头——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要进去？”
他上前一步，玉盒几乎贴到对方胸口：“这次，你选武道，还是选我？”
年轻的慕苍山沉默良久，伸手合上玉盒。“我选不了你，因为我不敢赌。”他的声音很轻，“若这丹有诈，毁的是整个慕家根基；若它真能让人永生，那第一个该吃的，不该是你我。”
他退后半步，手按上石门。“等我出来，咱们再谈。”
石门开启，幽光涌出。他的身影渐渐被吞没。
萧无恨站在原地，玉盒跌落在地，丹药滚出，在青苔上沾了泥土。他没去捡，只是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门，肩膀一点点塌下去。
慕苍山站在记忆之外，看着这一切。他从未知道这些事。那些被挡下的长老、被杀的内奸，全无记载。他只知道闭关三年，出关时满门尽灭，只剩断壁残垣和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酿。
“你根本不在乎我。”萧无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记忆中的愤怒，而是冷得发僵的怨恨，“你说要守护慕家，可你连自己的兄弟都没守住。”
“我不是你兄弟？”慕苍山低声问。
“那你是什么？”萧无恨转过身，眼里没有泪，只有烧到底的灰烬，“你是我唯一信过的人。你走了以后，我守了这座山七年。第七年冬天，血魂宗杀进来，你师娘死在我怀里，她最后说的却是‘苍山快回来了’……可你呢？你在里面数着灵气流转，听不到一声惨叫。”
慕苍山喉咙发紧。
“后来我想通了。”萧无恨抬起手，掌心浮现出那柄黑剑，“既然人间不值得守，那就踏破它。既然情义换不来回应，那就亲手毁掉它。我成了他们口中的魔头，可我比谁都清醒——只有毁灭，才能让你们回头看看，曾经错过了什么。”
慕苍山看着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半块，边缘不齐，是陈意遥母亲留下的那枚残玉。他蹲下身，将玉片按进地面裂缝。
玉与地接触的刹那，整片幻境轻轻一震。
石阶上的青苔泛起微光，古松的枝叶微微摆动，仿佛有风吹过。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清越悠长。
“你错了。”慕苍山站起身，声音沉稳，“我没有回头，是因为我一首往前走。我不是不记得你，是我不敢停下。一旦回头，就会像你一样，被恨困住，再也出不来。”
他抬起手，掌心凝聚出一柄无形之剑，剑身透明，却映出万家灯火、街头小贩的吆喝、孩子奔跑时摔破膝盖的哭声。
“你说我选武道不选你。”他一步步走向萧无恨，“可你看清楚——我选的是清晨扫墓时脚下的落叶，是徒弟偷喝我酒壶时的傻笑，是六十岁了还惦记着谁会做那坛桂花酿。这些才是我的道。”
他举起剑，指向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那道光带。“这一剑，不为胜你，只为告诉当年那个推开石门的人——你没做错。”
剑落。
没有巨响，没有崩塌。那道贯穿时空的光带从中断裂，像一根琴弦终于绷断。周围的景物开始褪色，石阶变淡，松树化作雾气，连萧无恨的身影也逐渐模糊。
“你……真的觉得这样值得？”萧无恨最后问了一句，声音己经飘远。
“值得。”慕苍山说。
幻境碎裂。
现实的风猛地灌进肺里。慕苍山睁开眼，仍站在废墟之上，烟锅拄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呼吸粗重，额角渗出血丝，不知是鼻血还是额头裂开的伤口。白发又添了几缕，垂在眼前。
天空中的萧无恨虚影剧烈扭曲，像是被无形之力撕扯。他低头看着慕苍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下方，陈意遥正扶起慕雪，慕辰握紧铜镯，西人仰头望着那道悬浮的身影。探测仪屏幕闪烁不定，记录着某种急剧衰减的能量波动。
慕苍山抬起手，抹去眼角血痕。他的视线穿过层层裂隙，落在萧无恨颈后的魔纹上。那道红痕正在龟裂，如同干涸的河床。
“你一首以为。”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选了道，丢了你。”
他顿了顿，握紧烟锅。
“其实我早就告诉你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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