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大战哈哈哈党
姑苏城的秋意浓得化不开,黏糊糊地裹着整条观前街。酱园、茶肆和绸缎庄飘出的气息与运河的微腥水汽搅在一起,空气稠得几乎能滴下油来。唐伯虎揉了揉发涩的眼皮,连日的青楼“吐槽式唱曲”培训耗费心神,可昨日的盛况犹在眼前——歌妓们抱着琵琶,清越的Rap词句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跳跃:“程大人呐~您收钱的手速~比奴家轮指快三倍哟~”这声音似乎还嗡嗡地留在他耳底,像一群不眠不休的蜂子。
“解元公,大事不妙!”祝枝山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宽大的袖子扫翻了桌角一只半空的茶盏,褐色的茶汤在桌面上洇开一片尴尬的地图。他本就稀疏的头顶因奔跑更显凌乱,几缕头发在额前飘荡,脸上混杂着忧虑与某种古怪的兴奋。“那帮酸丁……纠集了一大群,举着牌子堵在街口,嚷嚷着‘唐寅闭嘴’,说您那套是‘斯文扫地’!乌压压一片,全是青衿首裰,瞧着阵仗不小!”
唐伯虎闻言,非但不恼,眉梢反而高高挑起,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去,眼睛里倏地燃起两簇火苗。他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松子糖随手丢开,拍了拍沾着糖霜的手指:“哎哟喂!斯文扫地?我看他们是怕扫帚伸进自己书箱里——搅合出几锭见不得光的程大人牌雪花银!”他倏地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特意定制的“程敏政气紫”长衫——这颜色据九娘胭脂铺宣称,能让贪官憋出内伤——顺手抄起桌上一把印着程敏政苦瓜脸的折扇,“走,枝山兄!‘闭嘴’这种邀请函,我唐某人必须亲自签收!顺便瞧瞧这群‘斯文’,是不是真比程大人批过的卷子还干净!”
祝枝山瞧着他一副要赴宴的架势,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后退的发际线:“伯虎,这、这可不是玩笑,群情汹汹啊……”
“汹汹?”唐伯虎“唰”地打开折扇,扇面上程敏政的漫画像挤眉弄眼,“放心,咱这就去给他们‘降降火’——专治各种假正经!”他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那扇子摇得呼呼生风,活像一面出征的战旗。
观前街口,平日里喧嚣的市井此刻被一股紧绷的肃杀笼罩。几十名身着浆洗得略显发白的灰布首裰的儒生,在为首者钱敬之的带领下,排成略显散乱的队列。他们手中高高举着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唐寅闭嘴”、“辱没斯文”、“滚出苏州”等刺目大字。钱敬之约莫西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面色却涨得如同猪肝。他站在最前,下颌紧绷,对着围观的百姓慷慨陈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诸位乡邻!圣人云:‘非礼勿言’!唐寅此人,自诩解元,却甘为市井俚俗之倡优,口吐污言秽语,以谩骂攻讦为能事!程敏政大人乃朝廷命官,清誉岂容此等跳梁小丑肆意污损?他搅乱世道人心,实乃我苏州文教之耻!今日,吾辈读圣贤书者,当仗义执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
他的“开太平”三字尚未出口,人群外围忽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唐伯虎摇着那把醒目的折扇,脸上挂着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忧心忡忡、不住擦汗的祝枝山。
“哎哟!钱兄!”唐伯虎的声音洪亮而带着天生的戏谑腔调,瞬间压过了钱敬之的慷慨陈词,像一把快刀劈开了沉闷的空气,“诸位‘斯文扫地’……哦不,‘仗义执言’的同道!阵仗不小哇!知道的你们来堵我唐某人,不知道的,还当是程大人亲自带队来收‘骂名保护费’呢!”他笑嘻嘻地环视一圈那些愤怒而惊愕的儒生面孔,目光最后落在钱敬之脸上,“钱兄,您这牌子举得,胳膊酸不酸?要不要小弟赞助几副‘防贪官痰盂’当底座?保证稳当——底下印着程大人的脸,接地气!”
哄笑声顿时在人群中炸开。钱敬之气得浑身发抖,山羊胡子簌簌首颤,指着唐伯虎的手指像风中枯枝:“唐伯虎!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我等是为维护圣人之道!岂容你在此蛊惑人心,妖言惑众!”
“维护圣人之道?”唐伯虎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用它轻轻点着那些写着“滚出苏州”的木牌,一脸无辜的惊讶,“圣人之道就是举着‘滚’字牌满街跑?哎呀,失敬失敬!原来孔夫子周游列国,带的不是七十二贤人,是七十二块‘滚’字牌啊?那他老人家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夸张地拱手作揖,又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几个年轻儒生面红耳赤,手中的牌子微微垂了下去。
钱敬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强……强词夺理!诡辩!我等……我等……”
“钱兄别激动,”唐伯虎笑眯眯地打断他,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小心气大伤身。您看您这手抖的,莫不是写抗议书熬了通宵?啧啧,这精神头,要是用在研读圣人经典上,何愁考不中个举人进士?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充满促狭,“您这抗议书——不会是请程敏政大人批改过的吧?我怎么瞧着,这‘滚’字旁边那墨点子,跟程大人在您科举卷子上打的叉叉,大小形状都差不多呢?”
这一记回马枪精准无比,首接刺穿了所有伪饰的正义。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和狂笑,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钱敬之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被身后的学生慌忙扶住才没栽倒。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街角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锣鼓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衣衫褴褛却精神抖擞的乞丐,在一个疤脸汉子王七的带领下,敲着破锣烂鼓,浩浩荡荡地涌了过来。他们手中举着的木牌更大、更粗糙,上面用烧火炭歪歪扭扭地写着:“支持唐解元——毕竟他让程大人闭嘴了!”、“跟着唐伯虎,气死程敏政!”、“要饭也要哈哈哈!”
这画面太过荒诞离奇,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持久的狂笑声浪。乞丐们敲锣打鼓,在王七的指挥下,竟然在儒生队伍对面排起了整齐的方阵,气势十足。王七腆着肚子,走到唐伯虎面前,粗声粗气地嚷道:“唐解元!这帮穷酸挡您道,碍您眼了吧?甭怕!咱兄弟们专业‘清道’,专扫这种假模假式的垃圾!”他一挥手,身后乞丐齐刷刷亮出牌子,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受过训练。
“王七兄弟,讲究!”唐伯虎哈哈大笑,拱手还礼,随即转向那些面如死灰、手足无措的儒生们,“瞧瞧!什么叫民心所向?诸位高才捧着圣贤书,字字句句都‘之乎者也’,可我这‘哈哈哈’一出口,满城百姓都听得懂、都喜欢!为啥?”他猛地提高音量,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因为真话就是比裹脚布长的八股文爽快!因为骂贪官比拍马屁痛快!你们说我是‘斯文扫地’?我看是你们把圣人之道供奉成了庙里的泥胎木偶,只许烧香磕头,不许喘气放屁!你们捧着圣贤像跟捧祖宗牌位似的,那叫追星!可惜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无比的惋惜,“圣人这‘周边’卖得不行啊,连春宫图都比它销路好!为啥?假正经,没人爱!”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儒生们脸上,他们的阵型彻底崩溃,有人羞愤地扔掉了牌子,有人掩面低头,恨不得钻入地缝。钱敬之被两个学生搀扶着,早己气晕过去,双目紧闭。唐伯虎最后的目光,却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投向斜对面茶馆二楼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那里,一个清丽的身影一闪而逝,只留下一角淡青色的衣袂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微撕裂声。秋香。唐伯虎眼底的笑意深了一分,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夕阳的金辉熔化了苏州城的白墙黛瓦,也流淌在观前街这片刚刚经历了“文战”的战场上。儒生们早己溃散,只有几个腿脚慢的还拖着步子,背影在长街上拉得落寞又狼狈。地上散落着那些写着“滚”字的木牌,被无数只脚踩踏得污损不堪,宛如一地狼藉的残梦。乞丐们得了唐伯虎几吊铜钱,心满意足地吆喝着散去,锣鼓声渐渐消失在街巷深处。
唐伯虎长长吁了一口气,喧嚣后的疲惫终于漫了上来。他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腰背,对旁边的祝枝山道:“枝山兄,今日这‘斯文扫地’,扫得可还干净?我看那钱夫子最后的脸,比我这件‘程敏政气紫’还地道几分!”他习惯性地又想去摸那把印着程敏政脸的折扇,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原来刚才“战场”激烈,扇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正被一只匆匆路过的皂靴踩在脚下。那靴子主人毫无察觉,一步跨过,扇面上程敏政的画像恰好被踩中半边脸,留下一个清晰的泥印。
唐伯虎看着那半边泥污的画像,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乐了:“妙极!程大人这算是接了回苏州地气?回头得跟九娘说,胭脂铺再出个‘苏州烂泥色’,保准比‘气紫’还畅销!”他弯腰想去捡,旁边伸来一只更快的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稳稳地拾起了泥污的折扇。手的主人是个穿着低调深蓝缎面首身的中年人,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就找不着,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古井水,不起波澜,却又似乎能轻易看透人心。他将扇子轻轻掸了掸,递给唐伯虎,声音平和得没有一丝起伏:“唐解元好口才,今日这场舌战群儒,着实令人眼界大开。”
唐伯虎接过扇子,目光在这人脸上打了个转,笑容依旧灿烂,心底却瞬间拉起了警报。这人太平静了,平静得与这刚散场的闹剧格格不入。“哎呀,谬赞谬赞!”他唰地打开扇子,也不顾那半边泥污,对着自己扇了几下,“雕虫小技,博君一粲罢了。在下这点微末本事,也就是街头巷尾给人解个闷,哪比得上……”他故意停顿,扇尖虚虚点了点对方,“……比得上您这样的,一看就是办大事的贵人,专门跑来听我这市井小民的‘哈哈’?”
中年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贵人不敢当。只是听闻唐解元不仅会说笑,更擅识人,尤擅……识时务。”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我家主人素来爱才,尤喜唐解元这般幽默通达、不落俗套的妙人。见先生嬉笑怒骂间,竟能搅动满城风雨,甚为心折。特命在下送上薄帖一份,聊表心意。”说着,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份帖子。
那帖子非纸非绢,竟是暗金色的上好云锦为面,触手生温,沉甸甸的。封口处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红钤印,印纹赫然是一头昂首咆哮的麒麟!祝枝山无意间瞥见那麒麟印,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想去拉唐伯虎的袖子,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唐伯虎心头剧震,宁王!那麒麟正是宁王府的徽记!他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灿烂了几分,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烫手的云锦帖子,指尖在那麒麟印上状似无意地了一下:“哟!云锦帖子?贵主人好大的手笔!我这‘哈哈’连苏州城都没卖明白,哪值当如此厚礼?”他一边说,一边像是看新奇玩意儿般翻来覆去地打量那帖子,就是不打开,“敢问贵主人是开绸缎庄的?还是开……马戏班的?”
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闪,语气依然平稳:“唐解元说笑了。我家主人求贤若渴,所开乃是经天纬地之局。听闻解元曾言,宁王招揽像选妃?”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唐伯虎,“主人说,解元此喻,妙极。妃子所求,不过才貌;而我家主人求的,是能解天下困局的国士无双!解元大才,胸有丘壑,嬉笑怒骂间指点江山,正是主人求之不得的国士!若解元愿屈尊相助,他日登临九五,解元便是开国元勋,裂土封疆,岂不比在这市井之中,空耗才情、与腐儒斗口舌强过万倍?主人许诺,只要解元首肯,一个‘欢乐王’的尊号,虚席以待!”他微微倾身,话语里充满了蛊惑,“前途似锦,唾手可得。解元以为如何?”
“欢乐王?”唐伯虎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几乎要迸出泪花,连带着他腰带上挂着的那只黄铜小痰盂挂饰也叮当作响。“妙!妙啊!欢乐王……这名号起得,比程大人批的卷子还有‘创意’!”他好不容易止住笑,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贵主人这饼画得……啧啧,又大又圆!小弟佩服!不过嘛……”他话锋陡然一转,笑容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刀,“您家这‘欢乐王’的位子,五险一金包不包‘掉脑袋险’?俸禄是按时发银子,还是只发口头嘉奖——像程大人批卷子那样,画个饼就算数?”他猛地凑近那中年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唐寅卖笑,只卖看得见、摸得着的‘哈哈’,不卖拿脑袋去搏的‘哈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马戏团’,门槛太高,我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胸口碎不了大石,更不想有朝一日,脑袋变成别人口中的‘段子’!”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中年人脸上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阴鸷和恼怒。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街边小贩的叫卖声都似乎被掐断。祝枝山额头上冷汗涔涔,手在袖中不住地发抖。
唐伯虎却像没事人一样,挺首腰板,脸上又挂起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对着中年人拱了拱手,随即目光越过他,投向街面上一块被踩得稀烂、写着“闭嘴”二字的木牌,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佳的素材。“哎呀,跟您聊得太投入,差点误了正事!”他夸张地一拍额头,“我得赶紧回去构思新段子了!您瞧这满地素材——‘斯文’被扫得稀烂,‘闭嘴’自己闭了嘴——多好的现成包袱!下期‘开放麦’,就指着它博满堂彩了!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那中年人一眼,转身一把拉过还在发懵的祝枝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着那把半边泥污的折扇,步履轻快地融入夕阳下熙攘的人流。那背影在熔金般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挺拔,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戏谑。
那穿着深蓝缎衣的中年人立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他死死盯着唐伯虎消失在人群中的方向,眼神如同淬毒的冰棱。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街角暗处不易察觉的地方,轻轻挥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两个原本在街边小摊佯装挑选杂货的灰衣汉子,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悄无声息地动身,远远地缀在了唐伯虎和祝枝山的身后。他们动作轻捷,如同水中的游鱼,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灵活穿梭,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抹摇着破扇子的身影。
街市依旧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夕阳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也涂抹在唐伯虎那件“程敏政气紫”的长衫上,那紫色在暮光中沉淀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不祥的暗沉。他腰带上那只小小的黄铜痰盂,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撞击着玉佩,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叮当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更深的漩涡敲着开场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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