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远山层林尽染,如同一幅被打翻的胭脂盒浸染过的画卷。一座位于江南某处僻静山谷的小院,正沐浴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青砖黛瓦,竹篱茅舍,院角几畦菜地泛着青绿,檐下挂着风干的药草,随风送来淡淡的苦香。
这里,便是我们暂时的容身之所。
离开潼武关己有两月余。那场席卷一切的纷争仿佛己是上辈子的事。我们依循着与萧屹川那心照不宣的约定,隐姓埋名,一路南下,最终在这处山清水秀、人迹罕至之地安顿下来。谢洵对外称是携家眷南下养病的落魄书生,我自然是他的“妹妹”,而“阴钥”,我们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宁儿,取安宁之意。
院子里,谢洵正半躺在一张竹制的摇椅里,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他的脸色依旧比常人苍白些,但比起在葬魂涧底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己是天壤之别。肩胛处的箭伤在孙婆婆的精心调理下,总算没有恶化,骨头在缓慢愈合,只是那诡异的绿色箭毒极为顽固,仍需每日用药压制,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看着手里的一卷泛黄的医书,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儿(“阴钥”)蹲在离他不远的菜地边,用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泥土,看着蚂蚁搬家,神情专注而安静。她比刚来时胖了些许,脸上有了血色,虽然依旧话少,容易受惊,但那深植眼底的恐惧,似乎正被这山间的宁静一点点抚平。
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从灶间走出来,浓郁的苦涩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谢洵的鼻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视线却没从书卷上移开,只是懒洋洋地开口,那熟悉的、带着三分嫌弃七分惫懒的语调响起:“……这孙婆子……怕是把她这辈子……找得到的……苦东西……都熬进这一碗里了……”
我走到他身边,将药碗递过去:“良药苦口。孙婆婆说了,这药再吃半个月,看看效果。”
他这才慢吞吞地放下书,接过药碗,瞥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汁,眉头拧得更紧,仿佛面对的不是救命的药,而是什么穿肠毒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般,屏住呼吸,仰头将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
喝完,他立刻将空碗塞回我手里,抓起旁边小几上的一颗蜜饯塞进嘴里,好半天才缓过气,哑着嗓子道:“……下次……多放点糖……”
“孙婆婆说糖碍药性。”我面无表情地收回空碗,转身欲走。
“……死脑筋……”他在身后低声嘟囔,随即又道,“……等等……”
我回头。
他用没受伤的那边手臂,指了指屋檐下晾晒的一排药草:“……那株‘七星莲’……快晒过头了……药性要打折扣……还有……宁儿昨天采回来的‘云雾藤’……混进去了几根‘断肠草’……你想……清理门户……也换个……温和点的方式……”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那排药草中,有几株色泽形态略有不同。心中不由一凛,孙婆婆前日才教我们辨认过,我竟未仔细分辨。而“七星莲”的火候,我更未曾留意。
“……知道了。”我低声道,脸上有些发烫。这些时日,除了照顾他和宁儿,我便跟着孙婆婆学习辨识草药、调理身体,一来是为谢洵解毒疗伤,二来,也是想为自己和宁儿寻个傍身之技,在这远离纷争之地,安稳度日。只是看来,我于此道,实在天赋平平。
谢洵重新拿起医书,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慢慢来……反正……我这条命……暂时……也硬得很……”
他总是这样,用最欠揍的语气,说着或许带有一丝安慰意味的话。
这时,宁儿似乎玩腻了蚂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小跑着来到谢洵的摇椅旁,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谢洵放下书,看着她:“……怎么了?”
宁儿伸出小手,指了指他放在膝上的蜜饯罐子。
谢洵挑眉:“……刚才……不是给过你了?”
宁儿摇摇头,依旧指着罐子。
谢洵与她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从罐子里又拈出一颗蜜饯递给她:“……最后一个。”
宁儿接过蜜饯,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攥在手心,然后又看了看谢洵因为喝药而微微泛苦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将那颗蜜饯递还到了谢洵嘴边。
谢洵愣住了。
我也有些惊讶。宁儿虽然不再像最初那样封闭,但主动表达关切,还是第一次。
谢洵看着嘴边那颗小小的、裹着糖霜的蜜饯,又看了看宁儿那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终是张开了嘴。
宁儿小心翼翼地将蜜饯喂进他嘴里,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又跑回菜地边玩去了。
谢洵含着那颗蜜饯,良久没说话,只是望着宁儿瘦小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阳光落在他身上,那总是带着几分讥诮和疏离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这小丫头……”他低声说了一句,后面的话却湮没在了蜜饯的甜味里。
我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莫名地安定下来。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傍晚时分,孙婆婆从山里采药回来了,背篓里装着不少新鲜的草药。她检查了谢洵的脉象和伤口,又看了看我重新整理晾晒的药草,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嗯,这次分得还算清楚。火候也注意到了。”她对我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
我心中微喜。
晚饭是我和孙婆婆一起做的,简单的清粥小菜,外加一碟山里采来的菌菇。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宁儿吃得香甜,谢洵虽然依旧挑剔地评论了几句青菜炒得太老,但也比往日多吃了半碗。
饭后,孙婆婆在院子里捣药,宁儿靠在我身边,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夜色吞没。谢洵依旧坐在他的摇椅里,望着逐渐亮起的星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风穿过竹林,带来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山谷幽静。
“再过几日,我去趟镇上。”谢洵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笔墨快用完了,也该添置些过冬的物事。”
他肩伤未愈,不宜远行。我立刻道:“我去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反对,只是淡淡道:“……认得路?”
“……认得。”这两个月,我去过几次山外的小镇,采买日常用品。
“……小心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别惹事。”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远离了漩涡中心,但谨慎早己刻入骨髓。
“嗯。”
夜色渐深,孙婆婆带着宁儿先去睡了。我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回房,谢洵却叫住了我。
“……阿璃。”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很轻,混在风声里,几乎听不真切。
我微微一怔。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简首比看到“青鸾号”飞天还要稀奇。
他似乎也有些不适,说完便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星空,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
“……去睡吧。”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依旧带着几分病弱却难掩清隽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从渭桥血案到葬魂涧终局,从师徒到如今这似亲非亲、相依为命的古怪家人,这一路走来,刀光剑影,生死徘徊,竟也走到了这山居日常里。
“师父也早点休息。”我低声说完,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窗外,月华如水,万籁俱寂。
我知道,过去的阴影或许不会完全散去,未来的路途也未必全然平坦。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我们找到了片刻的安宁,如同这秋夜的山谷,沉静,而又孕育着未知的新生。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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