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嘉宁的手还停在青花瓷片上，手电光稳稳照着裂纹深处那点旧釉。风把蓝布帘掀起来又落下，像有人在远处喘气。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信封从内袋里慢慢抽出来。
信封很薄，边角卷着，印着街边打印店那种模糊的logo。他用拇指推了推封口，纸张脆得像是多碰两下就要碎。撕开的声音很小，但在安静下来的市场里，像撕开一张旧年历。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他拿出来时，手指顿了一下。
照片泛黄，西角磨白，拍的是一扇木窗。雕花是清式的，线条细密，中间刻着孩童嬉戏的图案，有吹笛的，有放风筝的，还有躲在树后偷看的。右下角盖着一枚红章，字迹有些晕：“云水村党支部监制·老匠 人印”。
他的呼吸慢了一拍。
这章他见过。小时候，爷爷每次修完农具，都会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同样的照片，摆在桌上擦一遍。他说那是祖宅东厢房的窗，太爷爷亲手雕的，叫“百子闹春图”。后来一场连雨下了半个月，木头受潮生虫，花鸟都蛀空了大半。再后来没人修，也没人提。
他盯着照片，眼眶有点发胀。
手电光不知什么时候偏了，照不到瓷片，反而落在照片上。他没去调，就那么看着。雕花的缝隙里积着灰，可每一刀的走向都还能看清。他忽然想起某个夏夜，蝉叫得厉害，爷爷摇着蒲扇说：“那时候做活不为钱，就为留个念想。一榫一卯对上了，心也就踏实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铜锈，袖口磨出了毛边，强光手电的金属壳被攥得发烫。这些日子，他每天睁眼就是摊位、验货、防人，闭眼前还得记一笔谁说了什么话，谁看了他几眼。他习惯了绷着，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把每件东西都翻来覆去照三秒，看它有没有藏着坑。
可这张照片，不需要鉴灵瞳。
它一出现，那些被压在底下的东西就往上涌——晒谷场上的稻香，井水冰镇西瓜的凉意，还有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村口那盏坏了一半的路灯。
他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被什么东西硌着，闷闷地疼。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了眼天。暮色己经沉下来，北方的天空灰蓝一片，看不见星星。但他知道，那个方向，再往西走几十里，就是云水村。他爹娘葬在那里，老屋也在那里。
他摸出记事本，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还留着他写的“三日计划”：盯老板账目，查王麻子进货渠道，防孙德富插手。字写得硬，笔画带钩，像在跟谁较劲。
他在下面另起一行，笔尖压得重了些：
“修祖宅，复匠艺，带光回家。”
写完，他把照片轻轻夹进本子最里页，合上，贴着胸口放回内袋。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这时，隔壁老李探出头：“小曹，收了吧，灯都亮了。”
他点头，没说话。
老李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信……没事吧？”
“没事。”他笑了笑，“老家来的。”
“哦。”老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们又搞什么名堂。”
“不是他们。”他摇头，“是自己人。”
老李听不懂，也没再问，缩回去关了棚子。
曹嘉宁没急着收拾。他把剩下的几件货品一一归位，动作比平时慢。那块青花瓷片被他单独挑出来，放进一个绒布袋里。铜铃扔进了废品筐。至于那个旧木匣子，他拿手电照了又照，最后还是决定再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盯着匣子接缝处。
三秒。
鉴灵瞳启动。
信息浮现：【民国初年制，杉木胎，原为药铺储方匣。榫口二次修补，用胶非传统鱼鳔，系现代合成粘剂。无重大历史残留，仅有煎药时蒸汽氤氲片段。】
他收回视线，揉了揉右眼。涩感还在，但没之前那么刺。他把匣子翻过来，底部有个极小的刻痕，像是小孩乱划的“云”字。
他怔了一下。
云水村的人，习惯在自家物件上刻个“云”字，说是怕丢了找不回来。他小时候也这么干，铅笔刀不够快，就在书包带上戳了个歪歪扭扭的。
他把匣子放在腿上，没再验别的。
风又吹过来，带着傍晚的凉意。他抬头看了看路灯，一根根亮起来，像一条线串着的豆子。市场要关门了，几个守摊的陆续拉下卷帘门，叮当响。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着天气预报。
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掏出水瓶，喝了一口。这次是凉的。他把椅子往前拖了拖，重新打开手电，光柱落在那块青花瓷片上。
可这一次，他的眼睛没盯着裂纹。
他看的是光。
手电的光穿过瓷片边缘，在地上投出一道微黄的影。那影子晃着，像小时候爷爷点的煤油灯。他记得那天晚上，窗外也是这么黑，爷爷一边擦照片，一边说：“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也得知道哪扇门是为你留的。”
他低头看了看记事本。
那行字还在。
“修祖宅，复匠艺，带光回家。”
他把本子合上，塞进背包侧袋。然后站起身，把遮阳布重新拉紧，西角固定好。又检查了一遍锁链，确保摊位不会被风吹垮。
做完这些，他坐回去，没再看任何货品。
他望着北方，手搭在膝盖上，指尖轻轻敲了两下。
像是在数日子。
也像是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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