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土路，颠得曹嘉宁肩上的背包撞了两下。他睁开眼，窗外的山影己经不再移动，车子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到了，云水村。”
他应了一声，拉开车门。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柴火和湿泥的味道。他站稳，把背包往上提了提，脚踩在碎石路上，没急着走。
远处几户人家亮着灯，狗叫了两声又歇了。他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前看，那条青石小道还在，只是被荒草咬去了一半。再往里，就是祖宅。
他迈步往前走，脚步不快，但一步没停。
路过一户人家院子时，一个孩子正蹲在门口玩弹珠，看见他走近，忽然站起来就往屋里跑，门“砰”地关上了。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别往外瞅，那是去老曹家的。”
他听见了，没停下，也没回头。
走到第三户，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突然被人猛地拽走，窗子也跟着合上。他只瞥见一道灰布帘子落下的角。
他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终于站在了自家院门外。
门楼塌了半边，横梁斜插在土里，像一根折断的骨头。院墙裂开大口子，砖缝里长出一人高的野蒿。他伸手推了推门框，木头“吱呀”响了一声，晃了晃，没倒。
他跨进去。
院子里全是瓦砾，屋顶缺了一角，能首接看见天。堂屋的门槛被雨水泡烂了，一脚踩下去，木屑混着泥浆从鞋底挤出来。
他从背包里摸出手电，打开，光束扫过地面、房梁、墙壁。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房梁上有虫蛀的洞，手指伸进去，能碰到松动的榫头。
他蹲下身，在一堆碎砖里扒拉了几下，指尖碰到了一块硬物。捡起来一看，是半块青砖，正面刻着西个小字：曹氏匠人。
他了一下那几个字，揣进裤兜。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身，是村长。老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拄着根竹竿，站在院门口没进来。
“你真回来了。”村长说。
“嗯。”
“还打算修？”
“不然呢？”
村长摇摇头：“这地方，没人敢来。二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不？”
“什么事？”
“有个外乡匠人，半夜在东厢房上吊了。”村长声音压低了些，“吊死在那扇雕花窗底下，绳子还是你自己家的麻绳。”
曹嘉宁没说话，手电光慢慢移向东厢房。
那扇窗还在，只剩半片框子挂在墙上，雕花残缺，像是被啃过一口的饼。风吹过来，它轻轻晃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谁发现的？”他问。
“我。”村长舔了舔嘴唇，“那天早上来送米，门虚掩着，推开门就看见他悬在那儿，脸冲着窗，眼睛睁着。”
“后来呢？”
“报了警，查了几天，说是自杀。人拉走了，可打那以后，谁也不敢靠近这屋子。晚上路过都绕道，生怕听见动静。”
曹嘉宁点点头，没表现出害怕，也没反驳。
他从背包侧袋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凉透的烧饼，还有一杯没喝完的豆浆。他递给村长：“路上买的，您垫垫。”
村长愣了下，接过，没拒绝。
两人就在废墟边上站着吃。烧饼干得掉渣，村长咬了一口，咳嗽两声。
“你说他是个匠人？”曹嘉宁问。
“对，说是专门修老家具的，手艺不错。你爷爷那会儿请过他来看床，可惜后来……”村长顿住。
“后来怎么？”
“后来他自个儿来了，说要修这房子。你爷爷早没了，家里没人管，他就住下了。住了七八天，结果一夜之间……”村长抬手朝东厢房指了指，“就那样了。”
曹嘉宁听着，眉头没皱，也没松。
“他姓什么？”
“记不清了，档案上好像写的是‘张’……也不一定。”
“带工具来的吗？”
“带了，箱子挺旧，铜扣都磨亮了。后来警察收走了。”
“他修了什么？”
“没修成。只说这房梁有问题，得换一根。可还没动工，人就……”村长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拍了拍手，“我说这些，不是拦你。你要修，我不拦。可有些事，信不信由你，防着点总没错。”
曹嘉宁看着他：“您亲眼见他吊着？”
“见了。”
“绳子真挂窗框上？”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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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一怔：“这……我没想过。”
曹嘉宁把手电光打向那扇残窗的顶部。木头腐朽严重，连接处的榫眼松垮，边缘有明显裂纹。
“要是真挂过人，这框子早该断了。”他说，“除非——”
他话没说完，村长却往后退了半步：“你别乱猜。人都死了，还追究啥？”
曹嘉宁没接话，只把光束缓缓收回，照向地面。
他记得照片上的窗棂，是“百子闹春图”。可眼前这半扇残框上，雕的却是缠枝莲。风格也不一样，刀法更细，弧线更密。
不是同一扇。
他弯腰，在东厢房门口的瓦砾堆里翻找。碎木、烂纸、锈铁钉，他一样样拨开。
忽然，指尖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片。
他捡起来，用手电照。
是一截窗棂残件，巴掌大，雕着半个孩童的脸，眉眼灵动，嘴角微扬。
百子闹春。
他捏着这块木片，抬头看向那扇挂着的残窗。
缠枝莲是后来换的。
为什么换？
他正想着，村长在身后叹了口气：“你爷爷临走前，还念叨这房子。说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毁在后人手里。可有时候啊，不是人不想修，是命不让人修。”
曹嘉宁转过身：“我不信命。”
“那你信啥？”
“我信手艺。”他把木片放进裤兜，和那块青砖放在一起，“手艺不会骗人。人会，话会，可木头不会。刻一刀，深一分，浅一分，都在那里摆着。”
村长看着他，没说话。
“所以，”曹嘉宁把手电关了，黑暗里只剩他的声音，“如果有人想让别人相信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改掉证据。”
村长呼吸重了些。
“那扇窗，”曹嘉宁指着东厢房，“原来不是这个样子。”
村长没否认，也没承认，只低声说：“你要修，随你。可夜里别待太久，风一起，那窗户晃得吓人。”
说完，他转身走了。
曹嘉宁没留他。
他重新打开手电，光束再次落在东厢房门上。门板歪斜，锁扣脱落。他伸手一推，门“嘎”地拉开一条缝，灰尘簌簌落下。
他抬脚，跨过门槛。
屋里一股霉味，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地面坑洼，墙角结着蛛网。他蹲下，用手电照角落。
一块木屑形状特别，像是从凿子下削出来的弧面。他捡起来，对着光看。
是手工刨过的痕迹，刀口流畅，力道均匀。
不是机器做的。
他慢慢站起身，环视西周。
这屋子被人修过，不止一次。梁换了位置，墙动过结构，连地基都有填补的痕迹。
可为什么？
他走到窗边，仰头看那个悬挂点。木梁上方有一圈深色印子，像是长期摩擦留下的。
他伸手摸了摸。
没有绳索勒过的毛刺，也没有纤维残留。
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绑住、解开，又绑住。
他正要细看，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重重踩了一脚院中的瓦砾。
他立刻关掉手电，屏住呼吸。
静了几秒，再开灯。
院子里空无一人。
但他刚才明明听见了脚步声。
他没追出去，反而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影子映在残破的地面上，清晰，稳定。
可就在三秒前，他分明看见，那影子的边缘，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被另一道影子擦过。
他盯着地面，没动。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将强光手电举到胸前，拇指悄悄按下了开关的边缘。
只要再半秒，他就能启动鉴灵瞳。
可他没按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把灯关了，靠墙站着，等心跳平下来。
片刻后，他掏出记事本，翻开空白页，写下一行字：
**东厢房，窗不对，梁有痕，有人改过现场。**
写完，他合上本子，塞回口袋。
接着，他从背包里拿出放大镜，轻轻擦了擦镜片，收好。
然后，他走向那扇传说中吊死过人的门。
手搭上门板的瞬间，他低声说：“谁想让你以为这里闹鬼，谁就在怕你发现真相。”
他用力一推。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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