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嘉宁合上记事本,阳光正好落在祖宅东厢房的断墙根上,那根刚锯好的主梁斜靠在残垣边,木屑还浮在空气里。他盯着那截老杉木看了会儿,忽然转身往村口走。
路上碰见几个晒谷子的老头,有人喊:“小曹,不监工啦?”
他摆摆手:“先办点别的事。”
到了村口小卖部,老板娘正蹲门口择菜。他靠在门框上,笑着问:“咱们村除了张伯,还有谁手上功夫硬?老手艺那种。”
老板娘眼皮都没抬:“你找李阿婆去啊,八十多的人了,还能劈丝编花。现在谁还干这个?早没人学喽。”
“篾匠?”
“可不是!年轻时候她编的七彩丝篮,城里人坐车来收,一只要三百块——那可是九十年代!”她顿了顿,抬头看他,“怎么,你也想搞这个?”
“我想把村里的老手艺都拢一块儿。”他说着,己经往外走,“不能光靠一张床撑场面。”
顺着田埂往西走,两片菜地夹着一条泥路,尽头是栋低矮土屋。墙皮剥落得厉害,门框歪斜,檐下却挂着几只竹灯笼,颜色褪得发白,但结构齐整,纹路细密。他仰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边缘,指尖滑过一圈回旋的纹样——这手法不简单。
他敲了三下门。
“谁?”屋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阿婆您好,我是曹嘉宁,修祖宅那个。”他放慢语速,“听说您是村里最后一位篾匠,特地来请教。”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白发稀疏,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她上下打量他:“你会看竹器?”
“不敢说会看,但认得出好东西。”他指着檐下的灯笼,“一根青竹能劈成八股细丝,编出来还不散不裂,这是‘七彩丝编’吧?”
老太太没说话,只把门拉开些,让他进来。院子里堆着些旧竹料,角落有个小棚子,里面摆着刀具、刮篾器、火熏炉,全都蒙着灰,像是多年没动过。
她坐在门槛上,没让他进屋。
“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编点东西卖钱?”
“我想请您当师父。”他说得首接,“咱们村要办手作工坊,张伯负责木雕,我想把竹编也加进去。您这一身本事,不能断。”
老太太低头咳嗽了几声,手抖着从怀里摸出烟袋锅,点了火。烟雾缭绕中,她声音低了下来:“我教过三个徒弟。老大去广东做鞋,老二开滴滴,老三在工地搬砖。都说编竹子养不活人。”
“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她抬眼盯他,“你说说,年轻人为啥要放下手机,来学劈竹子?”
曹嘉宁没急着回答。他弯腰捡起地上一根陈年竹条,轻轻掰了掰,又用指甲刮了层屑。
“这竹子老了,脆,不好用。”他说,“可您当年用的新竹,七月初砍,泡河三天,晾半月,再熏一周。每一步都有讲究。”
老太太眼神闪了一下。
“我还知道,您编‘锁月纹’的时候,一定要等月亮升到屋顶正中才动手。”他笑了笑,“因为那时候手最稳,心最静。”
她猛地抬头:“你听谁说的?”
“我在潘家园见过一只您三十年前编的果盘,藏家说是祖上传的。底下一排小字:‘己未年七月十五,李氏阿娥制’。”
“那是我闺名。”她嗓音忽然轻了,“没人记得了。”
曹嘉宁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是那只果盘的特写,纹路清晰,光泽温润。
“它拍出了五万二。”
老太太接过照片,手指慢慢抚过边缘,半天没说话。
风吹过院子,竹灯笼轻轻晃了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终于开口:“我现在手不利索了。眼睛花,腰首不起,一天劈不了十根丝。”
“我不指望您天天干活。”他说,“您只需要教人。教一个也好,两个也行。把该传的东西留下来。”
她摇头:“以前我也以为有人会接。结果呢?孩子们来看我编东西,笑着说‘奶奶真像杂技’。他们不懂,这不是杂技,是日子。”
“我知道。”曹嘉宁蹲下来,和她平视,“张伯那张千工床,烧过一次。他三十年不敢碰刻刀。可昨天,他亲手锯下了第一根主梁。”
老太太眯起眼。
“他说,那张床得先在这儿睡一晚。”他顿了顿,“不是卖给谁,是让它回来。”
院外传来几声鸡叫,远处有小孩追闹的声音。
老太太缓缓站起身,颤巍巍打开屋角一个老旧木柜,取出一只小竹盒。盒子不过巴掌大,通体乌黑发亮,像是经年所致。
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迷你鸟笼,精巧得不像人间之物。每一根竹丝细如发丝,交错穿插,笼门还能开合。
“这是我编给我孙子的。”她说,“他七岁那年,说想要一对会唱歌的鸟。我没买,给他编了这个。第二年他就进城了,再没回来。”
曹嘉宁伸手想碰,又收回。
“这手艺……不能再没人知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突然问,“光靠你一个人吆喝?你能守多久?”
“我不能守一辈子。”他说,“但我可以搭个台子。让愿意学的人上来,让看得懂的人买走。不让好东西烂在土里。”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知道‘七彩丝编’最难的是什么?”
“是劈丝?”
“是选竹。”她慢慢说,“不是哪根都能用。要三年生的苦竹,背阴坡长的,七月十三凌晨露水未干时砍下。早一天嫩,晚一天老,差一刻钟,竹髓就不匀。”
“那咱们就去找。”
“找不到。”她摇头,“村里没人种这种竹子了。荒山都长满灌木,砍一刀都费劲。”
曹嘉宁沉默片刻:“那您这儿还有存料吗?”
她指了指角落的小棚:“剩下一点,够编两只小物件。再多……没有了。”
他站起来,环顾这个破败的小院。墙上挂着几只旧灯笼,窗台上摆着半截未完成的竹圈,地上散落着发黄的篾条。这里的一切都在等待终结,而不是开始。
但他没走。
“阿婆,”他轻声说,“您愿不愿意试试?哪怕只教一个人。我不求快,也不求多。就想让以后的人知道,云水村有过一种竹编,能让月亮停在纹路里。”
老太太没答话。她把竹盒重新锁进柜子,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正斜照在檐下的灯笼上,光影斑驳,映出一圈圈细密的纹路。
她忽然说:“我年轻时,能在一根竹丝上刻出一首诗。”
曹嘉宁屏住呼吸。
“现在不行了。”她转过身,看着他,“可我记得每一个字该怎么走刀。”
她顿了顿,嘴唇微动。
“你要真想做,明天这个时候,带个人来。”
“什么样的人?”
“肯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旧篾条,问它为什么弯的人。”
曹嘉宁点头:“我一定带来。”
老太太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门关上前,她留下一句话:
“别空着手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即将合拢的门。
门缝越来越窄,最后一缕光被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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