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嘉宁一脚跨进工坊门，背包还没卸下，张伯就从长桌那头抬起了头。他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曹嘉宁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上。
“成了。”曹嘉宁把包往桌上一放，拉链拉开，取出防水袋，“三片霜纹青篾，全带回来了。”
张伯站起身，跛着右腿走过来，手指刚要碰袋子，又停在半空。“先别急。”他说，“得看光。”
两人把桌子挪到窗边。上午的日头正好斜照进来，不刺眼，能把竹篾里的层次照透。曹嘉宁小心撕开密封口，抽出一片，平铺在白纸上。
竹丝泛着哑光，从根部的墨绿渐变到梢头的青金，七种色调像水波一样自然过渡。张伯凑近了看，鼻尖几乎贴上纸面。
“这颜色……不是染的。”他低声说。
“是养出来的。”曹嘉宁拿起放大镜，沿着纤维一路扫过去，“三年经霜，五年成气，十年不开裂——你说得对，它活过。”
张伯咧嘴笑了下，又皱起眉：“可这种老竹脆得很，一掰就断。编立体结构？难。”
“所以不能硬来。”曹嘉宁把三片竹篾并排摆好，“得顺着它的劲儿走。就像人走路，拐弯时不硬转，是慢慢带过来。”
他说完，翻开速写本，摊在桌上。蝶形轮廓清晰，翅脉走向用红笔标出，每一道弧线都对应不同色阶的竹丝。
“第一道工序，起骨。”他指着图纸中心，“七印定式打底，骨架撑住整个形。一旦歪了，后头全废。”
张伯点点头，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细齿镊子和小弯钳。火盆也点上了，用来烘烤竹丝，软化纤维。空气里渐渐飘起一股淡淡的竹香。
曹嘉宁洗手擦干，戴上薄棉手套。他拿起最粗的一根主篾——深褐色，来自竹根部位，韧性最强。镊子夹住一头，另一手轻轻牵引，缓缓嵌入预设的节点。
动作极慢。每一寸推进，都要停顿几秒，让竹丝适应角度。
“左手稳住，右手轻送。”张伯在旁边提醒，“别用蛮力，它会记仇。”
曹嘉宁没应声，额角却渗出一层细汗。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编织，而是和材料对话。稍有强迫，纤维就会崩裂。
第一根主篾终于到位。他松了口气，退后半步，盯着骨架中心那个微微隆起的结。
“成了？”张伯问。
“一半。”曹嘉宁摇头，“这才刚开始。”
他坐回椅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己锁定第二根篾——浅金底色，带银纹，用于左翼承重梁。这是最难的一段，因为色泽越浅，纤维越脆。
他凝视竹片三秒。
双眼微热。
鉴灵瞳悄然启动。
眼前景象变了。竹丝内部的纹理浮现出来，像无数细小的河流在流动。他能“看”到哪一段承受力强，哪一处有隐裂风险，甚至感知到它生长时经历过的风向与日照。
他指尖微动，避开两处暗斑，选择中间最匀称的一截下刀。
“这一段，用三分力。”他自言自语。
张伯听着，没问他在说什么。这些年他见多了曹嘉宁这种神神叨叨的时刻——每次都是对的。
第二根篾顺利嵌入。接着是第三、第西。骨架逐渐成型，像一只沉睡的蝶被一点点唤醒。
中午饭没人吃。张伯煮了壶浓茶，两人轮流喝一口，手一首没停。
下午三点，左翼的第一层脉络完成。七彩竹丝交错排列，形成天然的光影层次。阳光斜照进来，整片翅膀竟泛出流动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能颤动。
“你这眼睛……真比尺子还准。”张伯忍不住说。
曹嘉宁没接话。他正盯着最后一道接口——青金篾与墨绿篾交汇处，色差大，应力集中，极易开裂。
他再次凝视。
鉴灵瞳再度激活。
这一次，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不只是物理结构，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气息像是从竹子里渗出来的，带着山林的湿气、断面的痛感、阳光穿透叶隙的温度。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我们在编它。”他轻声说，“是它自己想成形。”
张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老东西都有脾气。你顺它，它才肯跟你走。”
曹嘉宁深吸一口气，拿起镊子，夹住青金篾末端，缓缓推进。最后一段，他没用工具辅助，只用指尖轻轻一推。
咔。
一声极轻的咬合声。
接口闭合。
左翼完整了。
整个工坊安静下来。窗外的鸡叫声、远处孩子的嬉闹，全都远了。
张伯盯着那只半成品的蝶，看了足足一分钟，才端起茶杯递过去：“像真的一样。”
曹嘉宁接过，没喝。他的手还搭在工作台上，目光落在右翼那片空白上——那里还缺骨架，缺脉络，缺最后的羽化。
“明天继续。”他说。
张伯嗯了一声，开始收拾工具。火盆熄了，镊子归盒，放大镜收进布套。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己经压到屋檐。
“今晚得守着。”他说，“这种东西，夜里容易受潮。”
“我留下。”曹嘉宁没动。
“你不怕累？”
“怕。”他笑了笑，“可更怕它醒不过来。”
张伯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库房抱来一床旧棉被，铺在长椅上。“那你歇会儿，我回去拿点吃的。”
门关上后，工坊彻底静了。
曹嘉宁仍坐在原位，盯着蝶翼边缘那道尚未闭合的缝隙。他伸手摸了摸背包侧袋，强光手电还在，冰凉。
他没掏出来，只是把手搭在上面。
屋外传来脚步声。
他以为是张伯回来，抬头一看，门框里站着的是个陌生青年，手里拎着塑料袋，脸上堆笑。
“曹哥，在忙呢？”青年把袋子放在门口，“张伯让我送晚饭过来。”
曹嘉宁点点头：“谢谢。”
青年没走，反而走近几步，盯着桌上的半成品看了几秒，啧了一声：“这真是竹子做的？咋跟画出来似的？”
“是竹子。”曹嘉宁说，“老竹。”
“哟，这么金贵的东西，不怕被人碰坏了？”青年笑着，伸手就要去摸。
曹嘉宁猛地抬手，挡在他手腕前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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