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凤不请自来，脸上那层假笑像糊上去的纸，一戳就破。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院子里滴溜溜地转，扫过堆放整齐的槐花，掠过锃亮的新铁桶，最后牢牢钉在那还散发着甜香气味的蒸锅和碗盏上，里面的贪婪和探究几乎不加掩饰。
李秀娟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下意识地想用身子挡住灶台。春苗和秋菊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拘谨地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林静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迅速挂起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笑容，主动迎上前：“周婶子，您怎么得空来了？快屋里坐。”她侧身让开，示意对方进屋，同时也是将她从核心的“生产区域”引开。
周彩凤却摆摆手，就势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了，目光依旧没离开那些家伙什：“不坐了不坐了，就是路过，闻着香，进来瞧瞧。静丫头，你现在可是咱们村的名人了！这又弄出啥好东西了？香得嘞，勾得人心里痒痒。”
她的话听着像是夸奖，实则步步紧逼，非要问出个所以然。
林静心里冷笑，知道躲不过去，便从旁边拿起一个碗，里面正好有切好准备自家吃的鸡蛋糕边角料，递了过去：“周婶子说笑了，就是胡乱鼓捣点吃食，贴补家用。您尝尝看，给指点指点？”
周彩凤也不客气，接过就塞进嘴里。那蓬松香甜、入口即化的新奇口感一出来，她眼睛瞬间就首了，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震惊。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吃过这么精细金贵的东西！
“这……这是啥？咋做的？咋这么好吃？”她连声追问，语气急切。
“叫鸡蛋糕。就是用鸡蛋、白糖、白面做的，费工夫得很。”林静轻描淡写地回答，绝口不提猪油和具体的工艺，“也就做着玩，卖个新鲜。”
“鸡蛋糕……”周彩凤咂摸着这个名字，眼神闪烁，“这可不便宜吧？听说你一天给春苗秋菊开一块钱工钱？真是发财了啊静丫头！”她终于图穷匕见，把真正的来意抛了出来。
这话一出，李秀娟的脸色更白了。春苗和秋菊也紧张地低下了头。
林静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坦然：“周婶子，您这可真是抬举我了。发什么财啊，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辛苦挣点活钱罢了。您想想，这鸡蛋、白糖多金贵？再加上工钱，成本高得吓人，赚不了几个钱，就是图个细水长流，好歹能把志强的学费挣出来。”
她巧妙地把动机引到了“挣学费”这个无可指摘的理由上，同时暗示利润微薄。
周彩凤显然不信，撇撇嘴：“哟，跟婶子还不说实话？一天一块钱工钱都开得起，还能没赚头？”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为你好的”语气，“静丫头，不是婶子说你，你这雇人干活，还是这么大张旗鼓的，影响不好啊。村里都传遍了，说你这搞剥削呢！还有人说要反映到公社去！你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
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下来，李秀娟吓得腿都软了，差点站不住。
林静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委屈：“周婶子，这话可不敢乱说！我怎么就剥削了？春苗姐和秋菊姐家里困难，我是看她们不容易，才请她们帮忙，工钱是事先商量好的，你情我愿，怎么就成了剥削？要是这也算剥削，那镇上工厂招工是不是也算剥削？咱们村以前互相帮工换工，是不是也算剥削？”
她一连串的反问，有理有据，首接把周彩凤问得一噎。
林静不等她反驳，继续道：“再说，我挣了钱，也没忘了乡里乡亲。孩子们摘槐花，我都按价收，让他们也能挣个零嘴钱。这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难道非要大家伙一起穷着，才叫社会主义？”
周彩凤被怼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林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周婶子，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怕我年轻不懂事惹麻烦。您的恩情我记着呢。”她说着，起身麻利地将剩下的、品相最好的那碗鸡蛋糕用干净荷叶包好，塞到周彩凤手里，“这点心您拿回去，给大有叔和孩子们尝尝鲜。以后我这儿有啥新鲜东西，一准先想着您家。”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先是据理力争，显示自己不是软柿子，再送上实实在在的好处，缓和关系。
周彩凤捏着手里沉甸甸、香喷喷的鸡蛋糕，那到了嘴边的训斥和威胁顿时就说不出口了。这玩意儿一看就金贵，味道更是没得说，拿回去绝对有面子。她脸上的僵硬缓和了不少，假笑也真了几分：“你看你……这是干啥……婶子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都知道。”林静笑着接话，“以后还得靠大有叔和婶子多关照呢。我们小家小业的，就想安安稳稳挣口饭吃，绝不敢给村里惹事。”
周彩凤得了实惠，又见林静话说得漂亮，态度恭顺，心里的那点嫉妒和找茬的心思便淡了些，反而生出一点“这丫头懂事会来事”的感觉。她掂量着手里的蛋糕，终于露出了点真切的笑容：“行，你心里有数就行。有啥难处，跟你大有叔说。不过啊，这雇人的事，还是低调点好，免得惹人眼红，知道不？”
“哎，谢谢婶子提醒，我记住了。”林静从善如流。
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周彩凤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鸡蛋糕走了。
送走这尊“大佛”，李秀娟几乎虚脱地靠在门框上，拍着胸口：“可吓死我了……静儿，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春苗和秋菊也松了口气，看向林静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她们刚才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没想到林静三言两语就把难缠的支书老婆给打发走了，还让对方拿了东西走人。
林静脸上轻松的表情却收敛了起来，眉头微蹙：“娘，这事没完。周彩凤只是第一个。咱们生意好了，眼红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今天她能来，明天就可能有别人来，或者使别的绊子。”
她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春苗姐，秋菊姐，从明天起，你们的工钱，我每天结现金。但是对外，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说一天五毛钱，而且活计累得很，不是长久的营生。明白吗？”
财不露白。适当藏富，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两个姑娘立刻点头：“明白，静妹子，我们晓得轻重。”
“还有，”林静继续道，“以后咱们做鸡蛋糕，尽量关起门来，在屋里做。香味遮不住，但过程不能让人看了去。”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经过周彩凤这一闹，林静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环境里创业的复杂性。不仅要应对市场竞争，更要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平衡各方利益，懂得藏锋和施恩。
危机暂时化解，但林静的心弦却绷得更紧了。她必须加快步伐，在槐花季结束前，让鸡蛋糕的生意尽快走上正轨，形成稳定的收入和口碑，才能抵御更大的风浪。
同时，周彩凤的到来也提醒了她——或许，村里某些有影响力的人物，并不一定要视为阻碍，如果运用得当，未尝不能转化为一种暂时的“保护伞”或者潜在的销售渠道？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金黄的鸡蛋糕，思路愈发清晰。接下来的路，既要低头做事，也要抬头看路。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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